貓(四)
本週是繼文化之後,我的大宗人馬要出動,所以繼續上供品,祈求各位樓主、各方神明保佑我本週工作和出差平安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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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石留言請蘇夢枕從金風細雨回來後,到愁石齋一趟。
蘇夢枕提著籠子上愁石齋診所的二樓,另手抱著貓。發火的白愁飛不肯進提籠,跳上他的肩膀就不肯下來,最後妥協著被抱著,這舉動比白愁飛為人時賴在他身上,更讓金風細雨裡的人側目。
還沒開門就聽到溫柔的聲音。溫柔也住愁石齋,她不太有耐心在樓下診所裡與病患相處,白天通常不在。一開門,跑過來的溫家大小姐見到蘇夢枕手上的貓,興奮地轉前轉後,「是這隻貓嗎?白色的,學長,這隻就是小石頭說的那隻貓嗎?」
蘇夢枕應聲表示同意,將提籠放在矮桌上。愁石齋二樓鋪著整片木地板的起居廳是狐群狗黨聚會的好地方,大家席地而坐玩牌喝酒吵鬧閒聊打架,夜裡就成了過夜用的大通鋪。收拾整齊後的寬廣地板上只有矮桌和坐墊,唯二的椅子是擱在角落的一金一白陀螺椅。他想把貓放下來,但白愁飛攀著他的肩,他只好一手抱著,一手拉過墊子落坐,讓貓趴在腿上。
溫柔一看到貓的臉,笑得花枝亂顫,「我許願希望有隻像大白菜的貓,結果學長家裡真有啦。」
豎起耳朵,「溫柔跟誰許的願?」
「去廟裡許的嘛。緬因貓耶,好大隻,好漂亮呀。」溫柔伸手撫弄。貓轉頭看著溫柔撫摸的手,毛長如拂塵的尾巴晃動揮掃。溫柔沒罷休,手指戳摸著貓掌。
「是去哪間廟?」
「就上次去的那間嘛。」
顯然王小石想讓溫柔看這隻貓、讓義兄聽聽溫柔的說法。蘇夢枕決定等王小石上來揭曉答案。
王小石將樓下的事務告一段落,上了二樓就把門鎖上,省得熱情的親朋好友闖進來打擾。端了飲料過來。「溫柔,你說的上次是哪一次啊?」
「就是我們去野餐,有個大荷花池的那個。貓手手,軟呼呼,有剪指甲耶,學長,牠會乖乖讓你剪嗎?還是會掙扎?會不會咬你?」
說的籠統,大部分的寺廟都有荷花池。
王小石循跡推測。城外的寺廟和城內不一樣,城內的寺廟旁有市場,溫柔與其說是去寺廟,不如說是跑進跑出、在週遭的市場遊逛。城外的寺廟清幽,除非有人起頭,否則溫柔不愛去安安靜靜規規矩矩的地方。能讓溫柔願意同去城外寺院沒幾人。「是上次跟雷純小姐出門嗎?」
「對啊,我跟純姐說,我們冬天,在廟裡邊,那個叫方什麼,老說要改名的那個,躲在雪裡邊,還有雷媚那個臭西瓜啊,都咚咚咚跑出來,你們一群人東拉西扯的講了一堆話,乒乒乓乓的。池子裡有隻烏龜,我總想著要去看看牠怎麼了、過得好不好。純姐最好了,就說要同我一起去看看。」
「你跟雷純小姐講了那天我們在荷花池邊發生的事情?」
「當然啦,那麼好玩又驚險,當然要告訴純姐啊。那池子裡也沒幾隻大烏龜,幸好我們那次乒乒乓乓,幸好沒打到,他現在好好的在池子裡,變得好大隻,曬太陽,不理我呢。哎呀,烏龜也是要曬太陽的嘛。」
「那,廟裡有貓嗎?」
「有啊,和尚說廟裡有耗子,貓去抓耗子。可我看那貓就懶洋洋在那邊曬太陽,也沒抓耗子。」溫柔漫不經心地回答,注意力全在對她愛理不理的白色緬因貓。
「你去逗貓了?」
「當然,尾巴啪搭啪搭的,抓著可好玩,但沒幾下他就生氣跑到櫃子上,叫都叫不下來。」
「溫柔,你們那天有提到二哥?」
「就廟裡那隻貓,白白的,看就想到大白菜啊。跟人一樣,都不理我,真可惡。」
「妳希望那貓下來跟妳玩?」他注意到白愁飛耳朵動了動,勉強忍受溫柔玩戳他的前腳掌。
「他就不下來啊,我用肉乾叫他也不下來,氣死了。純姐說理不理人都無所謂,自己開心比較重要。純姐就是好心嘛,我才不要。大白菜不理我,我就不要給他小魚乾吃。」
「那隻貓叫大白菜?」
「我叫他大白菜,他看起來就像大白菜啊,學長,這隻不會是從廟裡抱來的吧。」
「不是。」
「後來,貓有下來嗎?」王小石見那白蘆花般的毛尾巴不耐煩地掃來掃去,有些擔心白愁飛的耐性能否撐到問出端倪。也許可以吧,大哥總有辦法讓二哥妥協,只要溫柔不要節外生枝。
「後來和尚走過去,牠居然就跑下來。和尚說牠沒抓到耗子不能給吃的,告訴我們不能餵牠。哼,跟大白菜一樣,熱臉貼冷屁股,沒了好處又去曬太陽不理人了。」
「然後呢?」
「純姐就叫我過去拜拜啦。唉,你幹嘛打我啊,我又沒幹嘛。」被貓掌揮打而不是被爪子抓的溫柔不以為忤,反到放低身,半趴著,「喵喵,你都不叫耶,別的貓都會喵喵抗議。」
「你就跟神明許願了?」
「對啊,我說啊,大白菜你不聽話不理人,活該是隻貓。有沒有玩具……投影筆,小石頭,投影筆是不是在文具櫃裡?」向來是行動派的溫大小姐,邊問邊跑去櫃子裡東翻西找,拿著玩具奔回。
螢綠色光點在貓面前的地板上移來移去,彷彿失去方向感的飛蟲,在同一個區域來回縈繞。蘇夢枕看不出白愁飛有表情,或者他不懂貓的臉色,只能看出那雙藍色杏眼有時跟著光點跑,毛尾巴隨著無聲的音樂,節拍器般拍著地板。螢綠的光點屢屢近在腳邊,前足抬起像是想踩,又復放棄地落回原地,想忽視不在意,不一會兒又瞄著亂竄的光點。
溫柔嘟起了嘴,光點爬上了貓,搔癢似地轉滑。
小綠光點越發像夜半擾人清夢蚊子,在迴旋不去,到了一個極限,耐不住小綠光點蒼蠅般的騷擾,貓掌揮著要趕開,彷彿真是實體的小昆蟲或動物,煩趕不成,索性轉身撲打。
溫柔開心地笑起來,指揮著綠點,開始你追我躲的遊戲。
「若大白菜變成貓,要怎麼變回來?跟神明許願?比如說,這隻貓是白愁飛?」
問題沒頭沒尾,原本用投影筆逗貓的溫柔皺起眉頭:「這隻貓是大白菜?」
「假如他變成這隻貓,要怎麼變回人?」
「還不簡單,親他一下就好啦。」
「親他一下?」
「真愛之吻可以解除一切的魔法和詛咒啊。」溫柔滿臉的理所當然,彷彿講著「肚子餓就是吃飯」一般的常識。「學長你不會連這都不知道吧?」
在心裡登登登退了好幾步,蘇夢枕低頭便對上貓眼回看,白愁飛意有所指的吐舌舔舔嘴邊,他別開眼:「解藥是充滿費洛蒙的唾液?」
「什麼費洛蒙,是真愛啦。不然你看。」放下投影筆,溫柔伸手抱起貓。
白愁飛沒反抗,很順從地被抱起、跟溫柔的嘴唇對碰。
王小石瞬間覺得手腳發冷,蘇夢枕的眼瞇了半秒,聽著那明麗聲音說著:「看,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因為不是真愛嘛。」
先不論這樣做的邏輯到底在哪,在溫柔不知真相的情況下,算安了王小石的心?還是要加上蘇夢枕?
「不過也要這隻貓是大白菜才行啊。對了,大白菜跑去哪了,沒來嗎?」
「出去了。」
「嘛,他知不知道學長養貓了?他一定會大驚小怪哇哇叫,他才不讓別人趴在學長身上呢。」溫柔重新拿起投影筆,但被放下的貓一屁股坐下,圓圓的藍眼睛望著光點,幾秒鐘後索然無味地趴回蘇夢枕腿上,瞇起眼。
「為什麼不玩了,喂,大白菜,大白菜,不玩嗎?」
「他想睡覺。」
「剛剛不還在玩嗎?」
「二……呃,他前幾天過敏又中毒,沒有體力,一下子就會想睡了。」
「過敏又中毒?學長,你不會給他吃巧克力吧?」
「是洋蔥。」
「唉喔,還好不是大白菜笨到去啃百合花。學長不知道貓不能吃洋蔥嗎?」發現自己居然比學長通曉貓的知識,溫柔好生得意,嘰嘰喳喳急著分享自己的經驗談。
聽著跟幾天前美容師所言沒有差異,只是更白話文的養貓資訊,蘇夢枕撫著懷裡的長毛,撓著頸脖,思考著王小石要他過來的原因。
溫柔嘰嘰喳喳,藏不住心事,有什麼就說什麼;雷純清楚溫柔的性子,不會對溫柔透露要事;化貓的設計像是惡作劇,認真推敲,跟溫柔有關的機會比較大些,王小石無法確定是否真的有關,才會請他來一遭。
懷中的貓動了下,往懷裡鑽,換了個姿勢,要他抓撫另一個位置。
白愁飛受傷在家裡休養,昔日怨仇若趁機上門,來了也找不到人。變成貓正好再家養傷。
但養傷是一陣子,總不能讓白愁飛一輩子都是隻貓。
貓窩著打自己的盹,不理不睬,溫柔的諸多養貓知識沒得實際應用,沒了興趣。蘇夢枕也就借故告辭。
王小石哄了溫柔去轉別的花樣,送義兄回去。
「楊總管有沒有查到什麼線索?」大哥沒告訴楊總管,楊總管不見得不知道,少了個二哥多了隻貓,大哥這幾天又頻頻跑去獸醫院,王小石認為楊總管肯定能推敲出答案。
「沒有。三弟有消息再傳訊給我。」
點點頭,「大哥,雖然溫柔說的是童話故事,不過可以試試看。」
「童話故事?」
「童話裡,能破除一切詛咒和魔法禁錮的,就是真愛之吻。」
「他是貓。」
「他是二哥。」
「太奇怪了。」光是衛生問題就讓蘇夢枕有抗拒心,更何況白愁飛現在是有尖尖的牙和扎刺的舌頭。
「二哥變成貓也很奇怪啊。大哥不用想太多,現在沒有線索,就試試看嘛。」
「知道不代表要做。」在長椅上看書,面對把胸膛當山爬、湊過來的貓,蘇夢枕張手把貓臉擋回去。白愁飛動作靈活,一扭身就閃開手,拉長身軀,同人形一般地攀上肩,吻部直接貼上來。
「這是舔,不是吻。」
白愁飛拉開距離,寶藍色的眼睛透著問號,甚至雜了點挑釁的嗆味:由你來啊。
「沒有證據說這樣有效,或者有直接的因果關係。」
幾乎能看到白愁飛的臉帶著戲謔或者不滿,回嘴道:你沒好好吻,當然不會有效。
「沒有效呢?」
有效呢?
得什麼因果?
人貓對瞪了好一會兒,白愁飛悻悻然地爬開,在沙發另一頭窩成一團毛。
楊無邪每天回報沒有白愁飛的消息,沒過問貓的事情,只提到王小石要了些資料,同時送了一份給自家公子。蘇夢枕同白愁飛翻著那些資料,等著「債主」上門,風平浪靜一個星期,除了王小石登門來檢查二哥是否安好、溫柔跑來逗貓──或者被貓逗,誰也沒上門。
屋子比起金風細雨的四塔是小巫見大巫,但往昔曾做為總部,地上兩層半地下三層,說不上豪宅也絕不能算小,久病的蘇夢枕一直是室內派,在日光室曬曬太陽,推開窗吹吹風,在庭院裡散步也就足夠,平時除了固有的訓練或者購物,同居的兩人僅會因為散步出門。白愁飛受傷後,頂多在庭院裡走走。
如今沒有人纏著他要出門,蘇夢枕窩在屋裡讀書,看楊無邪傳來的資料,過著蝸居的日子。
直到白愁飛在桌上走過來又走過去,白蘆花般的尾巴啪搭啪搭掃著資料,蓋掉大半的紙張,引起他注意後便跳下桌,抓搔本來就開著的房門,不斷地騷擾,把人引到樓下門邊,他才意識到白愁飛別有意思。
「我開落地窗。」
被吐了兩聲喵,被要求的那方重新確認要求:「你想出去?」
喵。
「想去外邊,不想在庭院?」
喵。
白愁飛則不喜歡悶在屋裡,喜歡在人前亮相,成為眾人的目光焦點。他從未限制白愁飛的行動自由,就算變成貓,也不會例外,只是貓無法自己開門進屋。「一個鐘頭後我再開門讓你進來。」
喵喵。
「要更久?」
喵喵。
「大門不能開著。」
喵喵。
「那你出去做什麼?」醒悟到白愁飛現在無法說人話,蘇夢枕有點惱,「我開落地窗,關掉系統,你要出去就翻牆。」
聽到重複的兩聲喵,不想再理會的蘇夢枕打開落地窗後,上樓坐回書桌前,但白愁飛跟著進房,跳上桌子,在桌上文件一屁股坐下,瞪著他看。
「我不懂你二哥說什麼。」
話筒裡傳出的聲音很平穩,卻似再多吹一口氣便會爆炸的氣球。王小石一開始以為自己聽錯聲音,可是能講出這樣內容的人只有一人。正想詢問,聽到話筒裡傳來的聲響忽然帶些雜音。「二哥開了免持聽筒嗎?」
睨著將肉掌從按鍵上縮回的貓,回看的藍眼裡滿是理所當然,蘇夢枕在心裡嘆氣。「對。你跟他說話。」
大哥,二哥現在只能喵喵喵,沒看到情況我也不懂啊。王小石努力抓找線索:「二哥像是不舒服嗎?」
「他要出去,但開門也不出去,不斷惡作劇。」不是撞翻書,就是擋在他要看的文件前,塞不進提籠,又纏著不讓做事,大搞破壞。一隻腳受傷又貧血還能跳上竄下,難道是過去近十天吃好睡好所以恢復神速?
「……我現在抽不開身,大哥能不能帶二哥到愁石齋這邊?也許我現場看看會有答案?」
「嗯。」
「二哥不喜歡提籠,要二哥進提籠不太容易。大哥直接帶二哥過來吧。」
原本提籠是阻止白愁飛在開車時騷擾人,要將他塞進去得費一番力氣,但白愁飛不介意被抱著走。於是蘇夢枕拿了鑰匙,問也不問,將貓撈起,抱著出門。
王小石從診療室脫身,到餐廚室和一人一貓會合。
貓腿上的繃帶沒有滲血或髒汙,長毛乾乾淨淨,沒有碰撞弄髒,坐在餐桌上的貓杏眼明亮,滿盛不屑,一如平日陪同蘇夢枕到愁石齋喝午茶,毛尾巴啪搭啪搭的像是手指彈桌子表示無聊不耐。
難道是傳說中的:只要到診所,有病都會變成沒病,有毛病都會沒毛病?
白愁飛眼裡寫著:你才有毛病。
蘇夢枕有些無力。自己也曾在醫生抵達時病徵全消,但自己會說明發生什麼情況;現在白愁飛睜著無辜的藍眼睛,滿臉的「莫名其妙」。現在是在家耍脾氣,在外裝無辜?「你想到愁石齋就自己來。」
喵喵。
「你可以自己走。」
喵喵。
「三弟晚點可以帶你回來。」
喵喵。
「那自己回家。」
喵喵
一連串的問題都被刺耳的兩聲回應,蘇夢枕不耐煩地別開眼,不想再追究到底在鬧什麼,打算拂袖走人,王小石接過話:「二哥,是想跟大哥出門散步吧。」
「不是散步。」白愁飛的腳掌壓根沒沾到地,他趴在蘇夢枕身上,像搭車兜風。
「二哥想跟大哥一起出門。」
「一起出門做什麼?」
「大哥不是平常跟二哥外出散步嗎?」
「他現在是貓。」
王小石覷了桌上的貓,對方臉上滿滿是看笨蛋、想吐槽的表情。他不認為大哥不懂二哥的意思,只是不認為那是個問題。「雖然貓跟狗不一樣,但貓也是要溜的。」
「我沒聽過要溜貓。」
「貓不像狗那般會繞著人跑,但還是需要陪伴。有的貓喜歡出門。」
「那是你二哥。」脫口而出的同時蘇夢枕就知道自己在發脾氣。拿著主觀意見和客觀事實交鋒,就是比跟貓吵架更愚蠢的行為。他閉上嘴,覺得自己被白愁飛耍了。
「……二哥可能是想去溫柔講的那間寺廟。」王小石將思維轉了個方向,扯出一個理所當然又遠近適中、兩個義兄不會反對也無從反對的地點。「我把地址和地圖找出來,我前幾天去看過,但找不出端倪。大哥和二哥找時間過去看看吧,說不定可以發現什麼。」
明知是信手拈來的建議,蘇夢枕仍對其中的善體人意心懷感激,瞥見白愁飛翻了次白眼,每次到愁石齋,那雙藍眼睛總是如此帶著抗議的莫可奈何。
你總是對王小石比較好,比較信任他,跟他有默契,跟我就沒有。你真的有比較在乎我嗎?
無奈地長嘆了口氣,「地址給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