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憶
依舊是白蘇文,現代架空。
希望星期一開會順利,這星期一切順利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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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星期幾乎是連續出差,伴隨著一堆未完事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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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石看得懂同業人龍飛鳳舞的字,也理解紙上的醫囑。總歸得是:傷了腦袋,沒有內出血,會有一陣子的記憶喪失,這幾天留意腦震盪狀況,慢慢的都會想起來。
看看一臉純良無害的二哥,再瞧瞧就算擔心也不會表現在臉上的大哥,不知道為什麼,有種不真實且懷念的感動浮上心頭。三個義兄弟好久沒平和地坐在一起,尤其是白愁飛,大概只有初來盛京,他們倆同住同在街頭討生活時,第一次遇上蘇夢枕,三人一同用晚餐時,才有如此平和的光景。王小石像隻開心的黃金獵犬,興奮地指著自己:「二哥,你記得我是誰嗎?」
「你是王小石。」瞧著眼前一臉期待他說下去的圓滾滾大眼睛,推測大概是要他重復之前的介紹詞,白愁飛只有從善如流:「我和他的三弟。」
短期記憶沒問題。「你記得其他的事情嗎?」
藍眼中有些疑惑,有些防備。「照理而言,我不記得。」
「那不照理呢?」
「沒記憶。」
好耍賴的講法,就算外表看起來很無害,心裡一如往昔。比起以前只有冷冷的哼聲,現在會回答,可算是大有改善。「沒問題的,而且比起以前,二哥願意說他哪裡不開心,這樣很好啊。」
「是比以前坦白些。」
瞇眼看著對話的兩人:「你們當我的面議論我,算有禮貌嗎?」
「因為二哥如果反對,就會直接辯駁啦。」明明已經三十幾歲,開心的王小石依舊笑得像個柔軟的小白饅頭,可愛又討人喜歡。「中午留下來吃飯吧,我做二哥喜歡的萵苣蝦仁涼麵,大哥喜歡的蜜茶也還有一些。」
蘇夢枕才要婉拒,便聽見外邊門鎖打開的聲音,伴隨著大呼小叫。
「小石頭!快來幫忙啦!」明明是花腔女高音,卻毫無保護嗓子的意圖。「本姑娘這麼辛苦地幫你上大菜市場買菜,還省了不少錢,還不快下來幫忙!說好你要煮大餐賠禮,不許反悔!」
「來了。」跳起來要去門口幫忙,王小石忽然頓了下。「二哥失憶的事情,要瞞溫柔嗎?」
「沒什麼好瞞。」
「小石頭,你黃花閨女啊,在裡頭磨磨蹭蹭幹嘛啊……」跑進診療間的溫柔看到兩個客人,眼睛瞪大,和嘴巴一樣圓圓,「大白菜怎麼在這裏?學長也來了?喔,我知道了,一定聽說小石頭要做大餐給本姑娘賠禮,所以想來打秋風對吧。」
蘇夢枕注意到白愁飛的眉挑起來,似乎想說什麼,最後仍沒有開口,只是瞥眼看他。
溫柔回頭嘰嘰呱呱地和王小石的邀功,轉述跟菜販打交道的戰況,半晌,忽然察覺一邊太安靜了,坐在一邊的白愁飛居然沒有一針見血的吐槽,她轉到老對手跟前,歪著頭打量,「大白菜,幹嘛呆呆的不吭不哈?學長處罰你啦?還是跟人賭輸啦?」例如要禁言一天或一週?
「二哥撞到頭,有些失憶了。」
啊的一大聲,「不會吧!大白菜撞到頭還失憶,太誇張了啦!真的變成顆大白菜?是撞到哪裡了?」溫柔嘴巴問著,手跟著翻弄白愁飛的頭髮,尋寶似地想在頭皮上找出傷口或紅腫。
臉貼著那小鴿子般又軟又圓的胸上,失憶的青年沒推開,抬眼看同行人,那人一臉研究表情,正在觀察他,王小石則很不自在地別開眼。白愁飛抬手,指頭戳了戳那對胸部的側邊:「肯定比以前豐滿。」
「鬼見愁,你混蛋!」溫柔往後彈開,臉上飛紅,氣虎虎地瞪向王小石,「你們是不是串通好來騙我?騙他吃我豆腐!」
「沒失憶也能知道。」
「學長,你不管他?」
蘇夢枕卻是反問:「溫柔,三弟最近待你不好?。」
「啊?」溫柔一臉莫名奇妙,白愁飛做壞事,跟小石頭對她好不好有啥關係?
「剛剛聽說三弟要賠禮,妳又當著三弟的面去抱白愁飛,是想讓小石頭吃醋以懲罰他?所以說,三弟最近待你不好?」
女孩家抓到關鍵字,水汪汪大眼睛隨即轉向在一邊的青年:「你吃醋?你真的吃醋啦?」
王小石老實點頭。雖然知道二哥現在跟大哥是一對,但見到溫柔毫不介懷抱著白愁飛,他仍是有些不開心。「我心裡不舒服,看著難過。」
「唉喔,誰教你昨天跟章璇要好,這下你懂了吧,哼!有來有往,本姑娘最公平了。」得意洋洋地一手插腰一手拍拍受罰者的肩膀。「本姑娘在這裡,安你一百個心,你快點做好午餐,本姑娘就寬宏大量原諒你。」
午餐後離開愁石齋診所,是從後門走。蘇夢枕的理由是:午餐後來到診所的人們看到蘇夢枕,少不得又是一番疑問和問候,不如避開。
白愁飛知道這是一部分的理由。「你是不希望他們看到我。」
「或者是我們。」打開車門,示意白愁飛坐副駕駛座。
青年瞪著他。「為什麼?」來時由蘇夢枕開車,理由是白愁飛不記得路,現在要回去,為何不讓他開。他敢肯定平常不是蘇夢枕開車,因為早上坐進駕駛座時,蘇夢枕調了座位、後照鏡、頭墊,顯然平時的駕駛不是他。
「你不知道接下來要去的地點。」
「你可以告訴我。」
「腦震盪的人不能開車。」自顧自地打開駕駛座的門,很滿意地看到在副駕駛座上的人沒有試圖直接爬進駕駛座。
「接下來去哪?」
「班家的弄斧廠。本來今天早上要過去,但想先讓小石頭看看你。」
「去做什麼?」
「我一隻腳裝著義肢。」
他的目光往下溜。所以現在要開車的人其實只有一隻腳?
「班家說有新的產品,想徵詢我的意見。」蘇夢枕斜覷了他一眼,「你在想什麼?」
「之前楊無邪的話。」
清醒時人在醫院,蘇夢枕就在一邊,鬆了口氣的表情在聽他問著:「你是誰」後全然消失,錯愕之後不是緊張也不是焦急,反倒很平淡,自我介紹和告知名字後,叫來了醫生,做完所有檢查,聽完醫囑,辦了出院手續。
一個文質彬彬的中年人等在他們倆的住處,蘇夢枕把醫囑交給他觀視,向白愁飛介紹了那人的名字。看完醫囑的人一開口就惹人厭:『公子不認為他在騙您的嗎?』蘇夢枕卻一點也不為忤,顯然倆人很熟悉很親近。
『他想看公子有沒有著慌的時候。』
『你講話帶刺。』
楊無邪轉向他的眼神是一副理所當然。
『他知道了要做什麼?』
『看他打什麼主意。公子雖然金盆洗手,但人脈依舊左右戚先生的經營。大家也是看著公子、王小石、戚先生的面上才不計較他。』
『除了打我的主意,二弟還能打什麼主意。』
『他終究是不知滿足的白愁飛。』
「他反對我跟你在一塊兒。」楊無邪只跟蘇夢枕對話,把他當空氣不存在一般地議論。這種排擠人的手法他不在乎,比較在意蘇夢枕的反應──有些自嘲有些無奈地回答:『那就是說我沒有好好待他了。』
「你有什麼想法?」若是以前的白愁飛,大概就會當著楊無邪的面,大剌剌地把他抱進懷中,撥玩他背心的扣子以示威。現在沒了記憶,只是瞪著楊無邪。
「我做了什麼,惹得他這麼不滿?」
「很多事。」
「例如?」
「總之最後你回來了。」
回答未免太簡略了,就算是說來話長,也該長話短說。「你可以邊開車邊講。」
「待你回復記憶,我講的就成了多餘。」
「如果我恢復不了呢?」
「再講也不遲。」
車裡陷入沉默。
過了半小時,蘇夢枕偷空瞥了旁邊的人,那人不高興的表情大剌剌地擺在臉上,思索著。蘇夢枕想起準備午餐時,王小石藉口挑茶葉,在茶櫃前提了醫生約莫不會說的話。
『失去記憶的人會不安,二哥也不例外……』
『我明白。』
王小石可不認為蘇夢枕真的明白。『我也跟著去吧,二哥這樣……』
『就算失去記憶,他還是你二哥。不會忘的事情就不會忘,況且,我不能不帶他去。』
『……大哥心裏怎麼想,總要讓二哥知道。」二哥是個明白人,想要什麼他就會全力去爭取,要別人看重,要別人低頭,要出名要權勢;蘇夢枕則是高高在上的集團總長,我行我素。他們何以發展成情人,王小石不甚清楚,但他知道二哥的情份令大哥為難,大哥也終是承下、保住、留下二哥。縱使大多數的人不相信白愁飛能放下權勢、蘇夢枕能制住白愁飛的野心,王小石仍認為只有大哥能左右二哥心念。『現在,二哥只剩下大哥,大哥一句話,二哥是如何都能妥協的。只要大哥肯開口,讓二哥放下心。』
先不論能不能想起,在他想起前,總是得定住他的思緒和心情,以免衍生更多事端。
調節車流量的閘道口亮起紅燈,車停下。蘇夢枕打了空檔,轉向副駕駛座上的人,正好對上白愁飛看來的眼神,藍眼睛裏有疑惑有不滿有不甘有怨怒。
「我們有婚約。」
白愁飛的眼睛瞪大了,只有幾秒,所有負面的情緒瞬間消失,接著笑起來,那笑容帶著壞心眼的意味,幾乎令人以為他沒有失憶,是在惡作劇看著大家為他忙得團團轉。「婚約?可你一直叫我二弟,顯然我們的關係不是很公平。」
「你是追求的那一方。」
「那你就是佔便宜的那方。」
「你慢慢都會想起來,現在思索那些無濟於事。」
「你若早點說清楚這層關係,我就不需要想這般久。」
「讓你想這般久的是什麼?」
「為什麼我會想上你。」
調情的話沒讓握著方向盤的手有任何不穩,也沒增加駕駛人的臉上任何色彩。
「想來這種話你聽得很習慣了。」
「記憶慢慢恢復,是好事。」
「你不怕我現在動手?」
「現在轉上高速公路,你動手,我們就真要共宵于飛。」
「笑話講得比我還好。」
「不客氣。」
在高速公路上開車不需要太多心神,除非不斷變換車道,否則只是催不催油門的差別。
過了一陣子,蘇夢枕開口:「你知道我一隻腳有問題,也該知道我身體並不好。」
「所以?」他有注意到,蘇夢枕午餐前後都吃藥,吃藥的速度很快,是個老病號。
「覺得不對勁,就別離我太遠,且優先保護自己。」從白愁飛清醒之後,蘇夢枕一直沒告知彼此所處的圈子是如何,白愁飛能自己推測出他們生活在危險的圈子,彼此不確定的關係只是讓他在危急判斷時落入危險的境地。
失笑出聲,「不是先保護你?」
「先保護你自己。」
「別離你太遠,那表示你會保護我?這跟你還是你的腳有關係?」
「都有關係。」
下了高速公路,轉快速道路,接著省道,鋪設精實的柏油路深入山林,直往位於山腰的工廠。
建築物箝入山腰,林木綠蔭遮掩了建築物的輪廓,遠處看不見建築,近看門面看不出大小,門口簡樸,直直的女兒牆上鉗了一整片的捲門,平常使用小門進出,需要搬入貨物時,捲門一開,恐怕大型客機也能開入。
相對之下,外邊的停車場裡大大小小不同的車子猶如孩童玩具般袖珍可愛。
車子停妥,在門口刷了邀請函,接待的人引著他們往裡邊走。
就算想保持淡然,白愁飛仍是忍不住張望整個空間,工廠特有的鐵鏽味隨著氣流浮動在蟻穴似的空間裡,通道樓梯或上或下,通往各個工作間和倉庫。建厚實土牆和山土擋下了音波,一路上僅聞同行者的腳步聲,甚至只有領路人的腳步聲,蘇夢枕走路不太有聲音,和自己一樣,偶爾走過金屬樓梯,才有些微的聲響。
前往的地方並非在建築物的深處,走了幾層樓梯──白愁飛覺得沒有安裝電梯真是古怪,轉了幾個彎抵達以玻璃帷幕隔間的工作室,地上很乾淨,外側擺上的接待的桌椅,工具和器材全推到大桌子的另側,大桌上擱著一個大匣子,一個中年人候在其中。
「班師傅,許久不見。」
中年人的笑容很淺,嘴角微微往上勾。「蘇公子好。」眼光觸及一邊的人,頓了一下,「是……白先生?」
「他是白愁飛。」
「真是大名鼎鼎的執行長白愁飛,想來傳言是真。唉,人埋首手上的活,外界發生甚麼事情都不知道。」
白愁飛扠著手,沒吭聲。中年人不過是順勢問候,沒期待他回禮。
「最近才曉得兩位都從位置上退下來,好不容易聯絡上公子,寄了信給您。」
這年代了還寄信?雖說電子郵件保密不到哪,但信總有拆的可能。不以為然的白愁飛瀏覽週遭,屋內多是老式的器材,木製的握把漾著溫潤,可知此間主人慣用手工製作器具,約莫就是傳統、不肯用電子儀器之流。工作室為降低封閉感,有幾扇不能打開的玻璃窗,現在都拉下了百葉窗簾。工作室前後有兩扇門,都是老式的扣鎖。
「和您見面就與醫生會面一般,但願此後不見,見面便是麻煩。」
「人免不了要檢查檢查,像機器需保養調校,蘇公子是最明白。」班師傅斟了白水遞上。原本待客多用茶,但蘇夢枕不能隨意喝茶也無法喝咖啡,更別提其他刺激性飲料,集團內開會,出席者各自備飲料,而到其他地方開會,外邊人顧忌禮貌,常是端上溫開水。
接過水杯只因禮貌,白愁飛覷著蘇夢枕接過水杯,抿了一小口,杯子捧在手中,撫挲溫暖的杯壁取暖。他對溫水興趣缺缺,早上王小石端給他的是薄荷檸檬冰沙,喝著就舒服。他端著杯子,瞧著百葉窗,那幾個領他們來的人在外邊,從百葉窗簾的細縫可以瞧見他們百無聊賴地晃來晃去。
「蘇公子走進來時,除了下樓梯有些異樣,都如正常人,但公子仍提著手杖,莫非義肢有問題?」
「人人都知我斷了一腿,拿著拐杖是情理之內。」蘇夢枕轉向瀏覽完工作室,靠桌站著的白愁飛,「自遇襲、跛了腳,班師傅幫我製作了義肢。」
「遇襲這事情,白先生參與其中,不是嗎?」
「我二弟幾天前傷了頭,有些事記不得。」
「是嗎?那莫大的事情啊,固然王先生學醫出身,現場處置得宜,但蘇公子當下一刀就把一大塊骨肉給捥了出來,絕掉猛毒廢去整隻腿,隨即又給六分半一個下馬威,解了金風細雨的燃眉之危。」
「但回返途中就累得二弟扶著我,我的腳血淋淋地,徹底毀了他那套西裝。」若之前與班師傅對話時的微笑是平板,當下的笑容帶著如夢的溫暖,望向認真聽著的人:「那是你當時最好的一套西裝,你堅持要我賠出來。若非這樣,你我和小石頭也不會認識。」
心跳重重地頓了一下,白愁飛翻了下白眼,把沒喝的溫水杯放回桌上。當初因為一套西裝就跟蘇夢枕認識?太古怪了。「講得我小心眼似的。」
「西裝是個藉口,若不是一個念頭,讓你和小石頭出手,我又怎能活到現在。但自那之後我一個腳踝就不管用了。」蘇夢枕的目光轉回到班師傅,「聽聞您有新作品?」
「較精密的替代足踝,得依使用者的習慣銜接調整,要花點時間。」
「無妨,快些開始吧。二弟,勞你幫我把腳拆下。」
臉上沒有洩漏狐疑,白愁飛順著蘇夢枕的意思走過來、蹲下,看著坐在高凳上的人彎身將褲管往上捲。
班師傅將桌上的盒子打開,取出裡邊的義肢,但他拿的方式不太像是義肢,反而比較像是武器。當他抓著那樣東西轉向另外兩人,手上劇痛暴現,蘇夢枕的手杖端直直敲在腕上神經交匯之處,瞬間的麻木逼他撤手。白愁飛正好接住落下的武器,退開一步站起。
雜沓的腳步聲衝進來。
班師傅的臉變得險惡,他沒有跑,因為剛剛敲在腕上的手杖頭現在放在肩上,隨時將掃中的頸動脈,蘇夢枕閃到後邊,將他隔在自己和衝進來的人群之間,可不及叫白愁飛跟過來,白愁飛已經把槍口對著進來的人,接連扣下板機。
踩過血泊毫不猶疑,提槍的白愁飛往門邊快步走去。「外邊還有人。」武器像是開關,從他接到那把槍,身體的一些記憶醒過來。白愁飛抓起桌上的木箱,往門外甩出去。箱子一出門口便給來襲的子彈凌遲,削掉了好幾個邊角。
也只有幾個邊角,對方察覺不是目標隨即停了火,但已曝露了自己的位置。白愁飛在停火的瞬間微探身出去,讓火線追著一秒鐘前的彈道方向逆向飛去。該有個砰砰砰砰的什麼聲音,但工作室裡的人只聽到像是有人以手指打了好幾個響,若不是白愁飛拿著槍,也很難聯想到是他開火。
槍口朝下,白愁飛端詳外邊的成果,挑起一邊的眉。「原來我槍法很好,你該早點告訴我。」
「否則?」
「不怎樣,結果一樣。」他的笑容帶著嘲諷,「外邊八個,跟你算的一樣嗎?」
那表情是得意,要討賞要稱讚。蘇夢枕在心裡嘆了口氣,在車上的話是白說,他低估白愁飛的本能反應。「我們有事要辦。」
「你有話問他。」白愁飛的笑容更得意了,但完全不是蘇夢枕預料中方向。「沒記憶也別當我笨。來這裡抓了人,被伏擊卻不跑,就是有話要問。有人直接跑進來,有人留在外邊不分青紅皂白就開火,還有什麼好說?況且……」滿室的哀嚎噪音真是妨礙說話,白愁飛往倒地人的太陽穴踢,強迫消音,彎身把武器占為己有。果然是同夥,彈匣都是同款的。踢了幾個,其他的就乖乖不吭聲了。「無論這姓班是誰,都不是領頭的,跟外頭的不是同夥。」
蘇夢枕微瞇眼偏下頭,算是給了一個稱許的微笑。「班先生,我二弟沒冤枉你。」
「若我一開始開槍,蘇公子也活不了。」
「你無意殺我,說不上如果。更何況,你並不是我要找的班師傅。」
「你怎麼發現?」
「班師傅很討厭我的手杖,今天我卻能拿進來。」拿著手杖就代表義肢做得不好,無法代替原本的關節。之前來的幾次,他的手杖皆是進工作室第一項被抱怨的物品。
「所以不是我的面貌。」
「人總是會變。走吧,我們該去其他地方。」
「去哪?」
「你本該挾持我去的地方。」只是挾持和被挾持者地位交換,且人數不同。「這是你寫信邀請我的主要目的,外邊的人是衝著我二弟來,你們要找的只有我。」
「他不該跟你來。」
「所以我該帶他來。帶路。」
工廠裏外很安靜,所有的人也很安靜,隨著金屬粒子浮動的是敵意,明顯地像是大白天施放彩色煙霧,那些人盯著他們,但沒有動手的意圖,彷彿剛剛的駁火從未發生,投鼠忌器,像遠遠望著可口的糕餅,流著口水卻不敢動手拿取。
走下五層樓的深度,轉進一個較大的空間,像是通道匯聚的小廣場。大群人馬在此,領頭的幾個臉色不是很好看,因為事情不照計畫走。雖然班師傅已被放開,蘇夢枕也確實被帶到,但白愁飛不該出現在這裡。
被帶著敵意的目光戳弄,白愁飛環視周遭,無所謂般地看回去。剛剛在外邊不分青紅皂白開槍,擺明就是意圖殺人的偷襲者,一路走過來,皆是不吭不哈,是搞什麼鬼?要談判不在自己的地盤,反到跑到對方的地盤,蘇夢枕圖謀什麼?
沒有排除該排除的人,該做的事情還是得做,該談的事還是得談。
「蘇公子沒有離開,想必知道我們的來意。」一個像是領頭的老人開口。
「用義肢這事情找蘇某來,便是想說情。」在父親蘇遮幕那代,兩家當主是好友,往來頻繁,他見過不少班家的人。眼前的班家人大部分是生面孔的,只有一兩個老者曾經看過,發話的老人卻不甚有印象。「蘇某當下閒雲野鶴,不知哪裡能幫上忙。」
「許久之前,我們與令尊合作時相處融洽。」
「承班家青眼,協助家父。」
「我們的船隊也是承令尊建立。雖然之後和蘇公子的緣分淡了,金風細雨和班家仍未交惡。」
金風細雨以商號起家,一個學者轉行當商人,能有一方版圖,蘇遮幕與班家的交情功不可沒,金風細雨得以用班家的特殊貨物,打開新的航線,進入新的口岸建立勢力,爭下部分六分半的運輸版圖。
雖然合作愉快,仍有金風細雨不願協助運輸的貨物,為避免班家與六分半重新合作,蘇遮幕協助班家建立一支小船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半護航。行之有年的默契,因為恩怨、世代交替,雙方的關係漸離。在蘇夢枕病重、白愁飛看重金融、楊無邪暫離權力中心,這事情有了另外的發展,而後,蘇夢枕成為名譽董事,由戚少商主掌金風細雨,更是斷了這條關係。
「戚少商在南洋西線為難,我們的貨上不了岸。」
直呼其名金風細雨目前掌權者的名字,顯示談判很不順利,且是有怨。
蘇夢枕看向說話的人,他的眼珠子是綠色,是那張並不比平常人特別好看又因病憔悴枯槁的臉上,最引人注目之處。不只因為碧綠色,而是疾病帶著死亡,沉沉地壓暗了那雙眼的神采。眼神像是磷火一般,從蝕骨洴彩,嘔心瀝血地燃燒著。那溫度不燙,也不冷,但帶著股寒氣,一股意圖吞吃對方的生命威脅覬覦。但現在蘇夢枕的眼睛不像過去的陰側鬼火,比較像被戲稱紅袖刀的手杖,紅袖溫柔,刀鋒冰冷,通透美麗卻無情。「你們想拿蘇某,逼戚少商放出南洋西線?」
「整個西線不敢,要個口岸讓貨上岸。」
能上岸,針路就開通,一個獨立的運輸勢力擠進來。金風細雨從六分半陰影下崛起、到現在與六分半雙雄並立,很清楚讓步的致命性。但,金風細雨協助班家建立船隊,就是避免撕破臉面導致六分半得利,戚少商也曉得利害輕重,不可能不考量。「戚少商不肯,定有顧慮。」
這話像是點了火,旁邊的人七嘴八舌搶話:「戚少商壓根不關心航道。」「之前的連雲集團根本不是這行。」「金風細雨以往也可說是航運起家,戚少商壓根不懂。」……一連串的挑剔抱怨的皆是戚少商的不是,重點落在:「蘇公子雖然退休,仍是金風細雨的擁有者,要重新掌理航道,戚少商也無法拒絕。」
「戚少商主持金風細雨未有差錯。」
「但戚少商把信給你,讓你來涉險。」
「我的事情,戚少商無權置喙。況且,班家和蘇家是故交,何稱涉險。」
「就算你只是名譽董事,身邊有白愁飛,左近有王小石,會計資訊長楊無邪更是你的心腹,戚少商豈不忌諱你?」
「是蘇某延請戚少商擔任總長。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白愁飛也是蘇公子請來當執行長,但白愁飛重創了金風細雨。」
蘇夢枕能感覺身後人的情緒起伏,他沒轉頭看。「戚少商不是白愁飛。」風清雲淡的回答,頓了幾秒同時,補上了句:「今天是白愁飛跟著蘇某來,不是戚少商。總歸,你們認定戚少商忌諱我蘇某,也知道脅持蘇某是無用的。」
「豈敢脅持,只要你出面,金風細雨的人就買你的帳。」
這話聽在蘇夢枕耳中有些刺耳。當初金風細雨擴張得太快,人心的向背成了蘇夢枕最難控制的一部分,白愁飛的事端就曝露出這個弱點。金風細雨的人買蘇夢枕的帳,不如說一份念舊,卻是最不穩定的變數。就拿班家來說,今天是看了多少與蘇家的往日情份手下留情?蘇夢枕又是念在多少的情份,才會自投羅網?
說戚少商對航運不關心,不如說因為之前的連雲集團不涉入航運,戚少商對這方面比較陌生,但楊無邪仍是會計資訊長,對金風細雨重要的經濟命脈不會不留意。
「戚少商既然對航運不甚關心,在意的,必是負責南洋西線的人。南洋西線的負責人一直很清楚班家的情況,想必是不願和貨扯上關連,才會請戚少商定奪。現在要蘇某說情是好聽,實質上,班家想拿一介病夫的蘇某跟誰換什麼?」
「起碼六分半的總裁願意出價,將蘇公子買回去。」
這會兒白愁飛察覺蘇夢枕的遲疑,他週遭的那股冷冷的氛圍起了波瀾,臉色有些不自然,從口袋掏出手帕,掩嘴咳了幾聲,清掉了喉嚨裡的雜物,將手帕和情緒整理好放回口袋。「只怕蘇某值不了這般多。六分半要的只有蘇某,你們打算如何處理我二弟?」
「想殺白愁飛的人多的是,不愁買家。」
輕吁了口氣,「班家就算消息不靈通,也曉得我和二弟現在少不了對方。」
白愁飛回看望過來的眼,那碧綠色的眼說不上溫柔多情,卻是意有所指。他皺起眉,轉看周遭這群人,推測蘇夢枕剛剛那麼明顯的動搖,意圖何在。
「昨晚你們派人偷襲,沒得手也沒讓他留在醫院;先前在外邊企圖放倒他,接著有旁人開火。你們想讓對方來領他,不想涉入其中。」簡直是大聲主張自己是無辜的、是被迫如此,目標是白愁飛,他們一點也不想傷蘇夢枕。「因為蘇某是念舊的人,要說情就不能把事情做絕。」
「不錯。蘇公子,請過來這邊。」領頭人做了邀請的手勢。
「那可不成。」沒交出武器的白愁飛上前一步,攬住蘇夢枕,將其當成擋箭牌。「他是我的保命符,不能走。」
白愁飛是按著提醒行事:「覺得不對勁,別離我太遠」。蘇夢枕沒轉眼瞧挨在身上的人,變相認同白愁飛的開口和舉動。硬拆開兩人也可以,但白愁飛的槍口正朝著蘇夢枕的腳,那支轉成全自動的槍一開火就是幾十發子彈出去,一不小心重傷了蘇夢枕就麻煩。人質要活的才有價值,重傷就麻煩了。
所以問題就在:白愁飛敢傷蘇夢枕?
問不同人會有不同答案。大部分人會給肯定的答案,就算幾個參與最後談判的人,諸如雷純、雷媚、方應看、狄飛驚、楊無邪等等,會給肯定的答案,雖然程度不一;絕對否定的只有王小石:過去有可能,現在絕對不可能。可總歸的,在白愁飛耍無賴冷笑時,那模樣就像當初逼殺蘇夢枕、沒逼死也要弄成為植物人般的陰沉。
「你們不情願做我這生意,八成是被扣了人質。我沒留在醫院,所以你們在想再動手。」環視每個人的表情,白愁飛扣著懷中人往後了兩三步。他們身處的空間有兩個出口,兩邊皆有人守備,虎視眈眈。這些人有武器,雖然不易活捉身手不可小覷的獵物,但仍能阻止白愁飛挾著蘇夢枕離開。
白愁飛也知道不可能硬闖,他只走了兩三步,引住全場的注意力。「在會議室沒順利放倒我,如果我喝了那杯水,也不用動武了。」可惜白愁飛不喜歡喝溫開水,蘇夢枕僅意思意思地抿了一口,嘴唇可能都沒沾到水。「都拖這般久,買主也該現身了。大家攤開來說,不是很好嗎?」
「若大夥一起談,最吃虧的恐怕是你,白愁飛。」
「剛說我的身價很好,不愁人買,怎會是我吃虧?今天最吃虧的肯定是你們。偷雞不著蝕把米。」
「二弟,夠了。」因為被攬著,蘇夢枕能感覺到白愁飛正不著痕跡地深呼吸,那是他舒緩緊張的習慣。「胡亂猜測只會越幫越忙。」
「你事先不讓我明白,就別怪我信口開河。」
蘇夢枕咳了幾聲,聲音中的笑意明顯得旁人都能聽出。「之前有人說:你是什麼身分,敢要我先跟你講明白。」
「就憑我是你的未婚夫。」
沒想到被理直氣壯地回了這句,蘇夢枕一時啞口無言,在場的人聞言也都愣了一下,空氣像是彷彿出現真空,現場被消音似地,也因此外邊響起的驚叫晚了一秒發揮警示的作用。
淹沒了開火的聲響。
「怎麼回事?」
門邊的人往外喊聲的同時,白愁飛出手抓向最近的阻礙者。現他的前方有蘇夢枕掩護,靠近出口也才四個,而且注意力被驚叫和開火聲轉移,放倒是輕而易舉,足夠他幾秒內衝到出口邊,搶得有利位置,解決來人再離……
黑影彷彿飛燕般輕巧地從旁掠過,蘇夢枕後發先至,肯定沒有攔阻者般往後邊的門口去,真正讓白愁飛晚一步的理由,是最靠門邊的攔阻者並不是最麻煩,而是靠蘇夢枕那側的守備──假的班師傅,正往最重要的獵物抓來。
白愁飛直覺推開蘇夢枕,對抓來的手一扣一翻,手勁極大,將對方整個人扯翻──或許是對方自己順著勁道翻身卸勁,接著一掌就往胸膛招呼。不是要打斷他的肋骨,是將他推向子彈蜂擁而上的死地──外邊的攻擊者已經在門邊開火,大開殺戒。以人為盾所爭取到一丁點的時間,足夠讓他們平安衝出房間躲過接下來橫掃全場的火力。
慘嚎聲伴隨著槍聲在工廠裡迴盪。
建造者為了音波問題,在各個場域會議室內外裝填了消音設施,在所有機具開動時,工廠裏的聲音能維持在一定分貝以下,不開門的會議室內能保持安靜。這個優良的設計擾亂了憑聲音判斷距離的能力。
白愁飛警戒著周遭。蘇夢枕因為來過所以知道怎麼出去,班家人也知道蘇夢枕來過,豈會不堤防?或者,這是班家有意讓蘇夢枕脫身?聽起來就鬼鬼祟祟的。「這在計畫內?」
「嗯。」
「你沒說你是誘餌。」難道蘇夢枕懷疑他沒喪失記憶,還在測試他?這麼危險的事情好歹該在車上提醒他要小心。『覺得不對勁,就別離我太遠,且優先保護自己』不算是多明確的提醒,更何況,自己失憶的原因也是這事端。
蘇夢枕停下腳步不為回答,而是在聽室內的聲音。他眉頭緊皺。「他們想包抄。」
「這裡的回音不正常。」
「上四層樓梯,回原本進來的通道。」
「這裡有幾個出口?」
「出口他們都知道。」
他們走的路徑是往更深處走,繞了個圈又往原路回去。外邊的人應當防著他們走原路離開,是彼此想料敵機先截住對方或者誤導對方,也許是因為要躲開那群不分青紅皂白就先開槍的人。
白愁飛一邊跑著一邊瞪著前面領路的人。
眼前是蘇夢枕的背影,這個視野令他有些不舒服,顯然過去不慣看著別人的背影,要嘛自己領頭,要嘛與人並肩。
到目前為止,蘇夢枕都沒有意願解釋或告知週遭是怎麼回事、為何要帶他來。白愁飛不因不知整個計畫來龍去脈而不安或害怕,但不喜歡被閃躲問題、以「你想起來時就都會想起來」做為拖延。雖然跟在後頭有些不爽,但可以見到前邊人偶爾瞥來的目光。蘇夢枕聽得到身後的腳步聲,不可能認為他腳步慢了或者發生什麼事,只可能是確定他的反應情緒──畢竟情緒得用眼睛看。蘇夢枕關心他高不高興,在自以為是時不想踩到底線,雖然白愁飛目前也不知道自己的底線在哪,但他喜歡蘇夢枕在乎、把他看進眼的目光。
也因為回頭,他注意到領頭人的臉色不是很好。一路跑上來,呼吸聲雖然穩定,但有波瀾,是小心翼翼地控制呼吸的深淺和頻率,讓自己不至於喘不過氣。
沒多久,白愁飛發覺蘇夢枕在長走廊上已經不是跑,是快步走,呼吸聲夾帶著咳嗆,也許純粹是上氣不接下氣,但那不對勁的呼吸聲帶來不祥感,宛如消防鈴大作,帶來令人無法忽視的警戒。
「還有多遠?」
「一段路。」
「你要休息。」
「不用。」
直覺扳住眼前人的肩膀,拖進廊柱間的黑暗,「你得休息。」
原本以為無視建議的人會拒絕,但沒有回答也沒有掙扎,蘇夢枕靠在一邊牆上,閉上眼,手壓著胸口,宛如掙著要透一口活命的氣,用意志力撥開縮成一團的肺葉,逼著肺泡發揮作用,使勁呼吸的力道強到嘴唇有點發白、臉色有點發青。
白愁飛想把人攬過來,又怕礙著對方,只能用聽覺檢查呼吸,檢查著是否一次比一次平穩、一次比一次平順,聽著那呼吸聲從帶著些許雜音,甚至有些發抖的喘哮聲,在客觀短暫、主觀漫長的時間裡慢慢聲微,回到平緩穩定的呼吸。逐漸強過呼吸聲的是自己的心跳聲,束手無策的無力感比方才的槍戰更讓他緊張,他知道自己在害怕,害怕蘇夢枕的呼吸聲會出現某種雜音,那個雜音會帶來可怕的後果,他不知道是哪種雜音,也不知道後果是什麼。
靠著牆的蘇夢枕專注於安撫叫囂著負荷過度的五臟六腑。他以為自己已康復到能隨心所欲的活動,可一點真正的行動就氣喘吁吁,而白愁飛一副游刃有餘的模樣,顯示兩人健康上的落差。
相對於白愁飛的緊張,他是很想笑。以前的健康情況比現在更糟,一出事他仍事必躬親,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師無槐、沃先生、茶華最常跟著他行動,留守的楊無邪要他們不能坐視他逞強,就算任務失敗,都動手──無論不管用暴力或藥──把整個集團最重要的總長活著帶回來,但沒人敢硬掰他,只敢勸,不敢拂逆。現在沒痛到要窒息的就停下來休息,以往的自己恐怕會嘲諷著:浪費時間。
所幸沒多浪費時間便調整好呼吸。
「可以了。」
困住他的人沒有聽到發話而讓開,蘇夢枕想判斷是否白愁飛發現危險靠近所以保持不動,正好望進對方的眼裡。他在白愁飛因為暗而變成深色的眼睛裡發現雜著害怕的擔憂,察覺手掌在額頭的碰觸,那是想確定他沒有因為局勢需要而說謊。
親暱的家人會以手或額頭測量額溫,過去是父親和無邪,現在是白愁飛。當他說著:「沒事」,只有這些人會伸手碰他、懷疑他不老實,父親會罵他不該強撐,無邪不會說什麼但會準備好退燒藥留待他忙完吃藥,而白愁飛會惱得將他塞回床上叫他休息。
也是因為當下是半退休、養病的時期,才能容許白愁飛干涉,否則自己肯定發起脾氣把人轟出去。約莫也是這樣的情況,才能接受白愁飛留在身邊,畢竟兩人價值觀和生活習慣天差地別,磨合時計較著點點滴滴,但每回蘇夢枕不舒服,向來固執任性的白愁飛馬上姿態放軟,小心翼翼猶如對待易碎的瓷器。蘇夢枕總在這時候特別感受到白愁飛是個普通人,也有著不存算計的真心,又是如何看重自己。
他在那隻手離開額頭、撩開臉側的髮絲後,微微地揚起嘴角:「我沒事。」
這次白愁飛轉眼確定周遭沒有危險後讓開。
許是停下來休息,他們轉下長廊時,追兵帶著裝備而發出的沉重腳步聲逼在附近。他們盡可能安靜的跑,但部分樓梯和通道是簍空金屬梯,很難不發出聲響,若選擇非金屬的混凝土通道,能選擇道路就少。長廊裡的響著敵方雜沓的腳步聲,從兩邊的金屬樓梯下邊往上逼近。前面五公尺外是樓梯,後邊樓梯是來時路,追兵在後邊,左手邊門過去似乎和這條路一樣。
「轉右邊,上去兩層,右轉長通道。」
因為蘇夢枕很明顯地遲疑,白愁飛決定發問:「左邊門後邊的路到哪?」
「接回一開始進來時走過的天井,是金屬樓梯,經過兩個懸空長廊。」那邊很安靜,似乎沒有人,可是沒有遮蔽物。前面水泥樓梯響著三個腳步聲,可以搶在樓梯口解決。
兩人趕往前邊的樓梯,但某個直覺讓白愁飛回頭,左邊門猝然閃出全副武裝的人影,顯然剛剛就靜靜地守在那邊,等著獵物經過將背後賣給他。
雙方幾乎同時開火。
駁火的聲響讓蘇夢枕剎步回頭,被往後跌的白愁飛撞得踉蹌,穩住自己後隨即抓扶對方,但撐不住,差點被往下拖,因為摔下去的人左大腿炸開大朵鮮艷紅花;而偷襲的人已仆倒在地,血泊在頭底漫開。
腳步聲從前後的樓梯和長廊逼近,聲聲催命。
走過來的通道是直的,一望可到底。蘇夢枕拔槍射擊後方天花板上橫著的管線,氣體從彈孔急噴而出,帷幕般降下白色的霧。轉頭正打算解決跑上樓梯的人,跌坐地上的白愁飛早他一步連扣板機,打地鼠般,讓從前方樓梯口冒出的腦袋爆出腦漿,砰砰砰滾下樓梯。
蘇夢枕快手快腳地搜查死人身上的裝備,將幾個彈匣、炸彈和手榴彈塞進大衣口袋,俯身抓住同伴的領子,把人拖進方才偷襲者埋伏的左側門中,手撐著臂膀,幫想將自己撐起的白愁飛站起。
「能走嗎?」
「也許。」血從破洞一股一股往外冒,子彈撕裂了一部份的大腿肌肉,深深地咬進腿內,微抬起受傷的腳就能感覺大腿肌肉束的撕裂哀嚎,痛楚在視野中炸出白光,痛得眼冒金星,模糊視野,更別說是正常走路。
不及判斷白愁飛的「也許」是什麼,白霧後方傳來開槍聲。蘇夢枕咬開插栓,將手榴彈拋過去,撥開一個小炸彈的定時器,擱在門角。回頭見同伴抓著牆,用沒受傷的腳像袋鼠般跳著往前,一張好看的臉痛到扭曲。蘇夢枕抓起手拉過肩,將人撐起來。
「走不快。」就算蘇夢枕背得動,也跑不快。「得想其他辦法。」
「沒有辦法。」
「把彈夾給我。」
對要求充耳未聞。「往前走。」
「我走不了。把彈夾給我。」
很清楚白愁飛索要彈夾的目的,蘇夢枕輕撞了一下對方受傷的那隻腳,迫使往他口袋掏拿的手收回去。「就算你是屍體也得跟我走。站起來。」
接續的道路方向一反之前,越往工廠內部去。
白愁飛跌跌撞撞,幾乎是用滑的用跳的,痛楚逼出一身的冷汗,但他咬緊牙關沒吭聲。一路走下來,大腦暫時關掉腿上傷口傳來的警訊,白愁飛只能感覺左腳宛如沉重的熱水袋,拖慢前進的速度。
下了三層樓梯後,進入通道的匯聚處,小廣場周遭有好幾道門。蘇夢枕找著記憶中的位置,開槍破壞了其中一扇門的鎖,門一開,灰塵味和鏽味洪水般漫出,在門邊放下最後一個定時炸藥,拖著同伴闖進黑暗的倉庫,擠過陰暗灰黑的大小機具,竄進倉庫最裏邊的小房間,翻扣鎖門。
黑暗中看不出身處何處,蘇夢枕將他扶到一個金屬平台上坐下,便靠著牆,又是咳嗽又是噴嚏,用手帕捂著口鼻,喘得上氣不接下氣,空間裡不乾淨的空氣和灰塵對呼吸道脆弱的人而言是種折磨。無從援手,自顧不暇的白愁飛只能等他咳完。
強烈的燈光驟亮,有人打開了照明,幾乎是同時,最後一個炸彈爆開,閃出更亮的死亡光芒。倉庫……或者說這個儲藏空間極為高廣,炸藥不足以毀掉照明設備,只讓燈光因衝擊波搖搖晃晃閃閃爍爍。白愁飛發現身處的小房間其實是放在倉庫一角、以金屬為骨幹、鑲嵌透明屏障的箱籠,囚室似的空間裡除了自己落坐的鐵床,有一張板凳,一個生鏽乾枯的水槽,另邊有個約莫是汙水孔但已用鐵板焊封。
好陣喘息才控制住呼吸情況的蘇夢枕重新站直身體,拖過搖搖欲墜的板凳,坐到鐵床邊。「打穿了?」話後又連著咳好幾聲,髒污的空氣令他很不舒服。
「在裡邊。」
白愁飛已用領繩做暫時的止血帶,但當下的醫療條件不允許動小手術。蘇夢枕抽出手杖底部的短刀,俐落地割開大衣的下擺和領巾,做成臨時的繃帶和填充物,俯身幫白愁飛包紮。
包紮的當兒,槍聲響起,白愁飛聞聲往外看,但痛楚擾亂他的視線。起初是一槍,然後是全自動機關槍的聲響,全部打在透明牆壁上,從裡邊可以看到閃著火花的槍口宛如煙火閃動,子彈像是傾盆大雨落在屋簷上,吵雜卻無傷。
包紮完,抬眼見白愁飛揉眼睛,眼睛像是對不準焦距,眨了好幾次眼才回神。「要昏了嗎?」蘇夢枕將大衣脫下,蓋在白愁飛身上。
「怎麼可能?」外邊那群全副武裝的人停了火,就看著蘇夢枕幫他包紮,還盯著他的反應,白愁飛死也不會昏給外邊人看。聽見外邊七嘴八舌想要炸藥炸開鎖或者破壞牢籠,眼前蘇夢枕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這裡是哪裏?」
「堆放測試品的倉庫。之前金風細雨訂製過這種防彈避難所,班家有留份測試品。你的情況是沒法跑到出口。」
「困在這裏,是要等人來救?」
「會有人來的。」
是王小石嗎?所以早上去愁石齋就是跟王小石說明預防萬一?白愁飛有種不被信任的感覺。「你該先告訴我會變成這樣,而不是只告訴我要優先保護自己。」
「你失血很多,不該激動。」
「你不想讓我激動就該說點好聽的安撫我。」
這是什麼話?蘇夢枕臉一板,話尚未出口,外邊有人用槍桿子用力敲了敲鋼框。
「蘇公子,聽得見吧。」
輕嘆了口氣,蘇夢枕整理情緒,表情恢復原本帶著一些虛弱的冷漠,起身往門邊走去。他認得出外邊的臉孔,透明鋼框籠子裡外站得近便能對話。「盧先生,碎顱者。我們許久前見過面,談的是貨運的生意。」
「蘇公子好記性。」
「盧先生想見蘇某,大可在更方便的地方。」
「我不是要見蘇公子,今天來,一者為了班家,二者要找這姓白的晦氣。」領頭的人用下頦指了籠裡的另一人。「我好幾組人栽在這姓白的手裏,今天又多了六個,血債血還,這姓白的出來就死,我就送蘇公子回府。」
「你們在這待上一兩天,他失血而亡,蘇某還需要讓他現在出去?」
「蘇公子身體不好,一兩天不吃不喝,折了蘇公子的壽,我可擔待不起。」
「你挑著蘇某到弄斧廠談事時抓他,不就擺明折蘇某的壽?」
碎顱者慢動作般地攤開手、瞪大眼,做了個無辜的手勢和表情,「我也很希望在這裡之外的地方抓人。無奈這姓白的棘手,他在這裡,我只好來了。」
「平時我倆非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需要繞這般大圈子?」
「蘇公子平時出門不離金風細雨的範圍,姓白的更是不會落單。雖有大堆人恨透這姓白的,但有蘇公子和王小石的情面,要請他們出手或旁觀都難。」
知道白愁飛聽在耳裡,蘇夢枕調開話題:「你循的是他主事時做的生意。樓子向來談的是運輸、軍火和藥品,蘇某回來後看了帳目,沒有你的生意。卻不知當時發生什麼事?」
「你可以問問你的好二弟,他幹了甚麼?」
「跟你臉上那道長疤脫不了關係。」白愁飛插了句話,虛弱減損了譏誚的語調,「美容醫學這般進步,棄療得怪自己。」
「是啊,拜你所賜,我每天早上刮鬍子,看著鏡中的自己,看到那道疤,都會想到你,想把你大卸八塊。」
「居然對我抱持這種妄想。」
「你沒想過蘇公子帶你來,是讓你當替死鬼擋箭牌?」
「現在他是我的保命符,所以你們在外邊汪汪叫。」
蘇夢枕覺得有必要讓白愁飛不要打岔,走回鐵床邊,一手環住白愁飛的肩膀,一手往膝彎抄。白愁飛沒來得及反應,頭在床欄杆上磕了一下,背離開了床頭欄杆被壓在床板上。將人重新放好的蘇夢枕收回膝彎下的那隻手,按住掙扎。「別再說話,躺好。」
啐了聲,他敢打賭,要不是腿上的傷、蘇夢枕又是忽然動手,他肯定沒那般容易被放倒、坐也坐不起來,更丟臉的是被蘇夢枕在眾目睽睽下制住,縱使他是個傷患,好歹也打聲招呼吧。
「別發脾氣,血會流更快。」拉過板凳,坐在鐵床旁。他注意到碎顱者走到防彈箱側邊觀察蘇夢枕的舉動,也因此他不用再走回原地說話。
「聽說姓白的被收服了,我還不怎麼信,尤其那個人是他一直瞧不起的蘇公子。真難以想像。」
瞧不起啊。蘇夢枕想笑,以遮掩咳嗽的抬手掩去笑容。「被收服這詞,是客氣話?」
「只是萬萬沒想到蘇公子有了雷小姐那絕色,還會想要這隻青眼狼。」
「以外表來說,他算人中龍鳳,倒是蘇某枯槁,與他們完全不般配。」
「哈!或許我們該來說說姓白的和我怎麼認識,說來話長啊。」
是啊,會是很長的故事。蘇夢枕打量努力集中精神的白愁飛,那張英俊的臉灰白難看,觸手冰寒又冒著冷汗。血不知有沒有止住,失血過多導致休克就麻煩了,而且傷得是大腿……時間拉得越長,白愁飛離死就越近,不死廢去一條腿的機會也越高。
時間是白愁飛的敵人,也是盟友。黑道比氣長,能吊著一口氣活到最後就是贏家。
「他認識你是當了執行長之後,時間沒多久。短話長說,長不到哪裡的。」雖然白愁飛掌權的時間將近五年,但真正任金風細雨總長的時間只有半年,前期還有蘇夢枕和楊無邪制衡,真正有辦法自行其事的時間不長。
「姓白的跟我談的就是當年你不願談的生意,蘇公子,他是看到大大的賺錢機會。」
察覺蘇夢枕沒說話,白愁飛碰了碰蘇夢枕的手,「你知道我跟他談的生意?」
沒低頭看他,「我沒想到之前的你會去談。金風細雨不喜這事,戚少商也拒絕了。」
「龐大的二手市場,器官移植。」碎顱者陰測測地笑起來,「別誤會,蘇公子再怎麼病,也還不到器官移植的地步。可畢竟蘇公子的情況,早在老總長在的時候就埋了線,生意總是生意,從這裡著手,有的是高明的醫生,多得是可以動手腳的血液和骨髓。何況,有陣子蘇公子的血液狀況很不好,糟得很。」
「一身是病,不差這一項。」
「聽說蘇公子有次手術後因為輸血出了差錯,差點送命。」
蘇夢枕莫名地開始咳嗽,打斷了話,止不住的咳嗽足足咳了一分鐘多,讓他接下來的話有些氣喘吁吁。「你想說是蘇某的二弟設計?」
「他可是處心積慮的想把你弄成植物人。」
「真的嗎?」
這句話不知道對誰問,但蘇夢枕的目光飄了過來,白愁飛沒好氣地回以白眼,「我怎麼知道,我沒記憶,想不起來。」
「精神異常真是免罪好理由,但這裡不是法庭,有個屁用。」
「二弟很清楚蘇某成了植物人,得利的不是他。」
「姓白的怎麼想的沒人知道,在血液裡動手腳也不是我,但這畜生恩將仇報,刀子往我身上招呼,還把第二批貨毀了、陷了我不少人。」
蘇夢枕不知道碎顱者的貨是什麼,人體走私的嚴重性因國因物因人而異,越高價的貨品代表越重的刑罰,能讓人進牢難出來,九成肯定是犯眾怒的昂貴貨物。當初班家會建立自己的小船隊,便是金風細雨不願擔保此類生意,也不願意扯破臉導致班家投向六分半。殺頭的生意有人做,利潤高昂,自有人鋌而走險。「班家之前要把蘇某的二弟換出去,可見你們有了協定。」若真的是合作,就不用一開頭說那般多話、希望他重掌金風細雨,還在幾天前就襲擊白愁飛。班家一定要把白愁飛交給碎顱者,其來有自。「你抓了人質。所以班家分成了兩派,一部分的人想劃清界線,一部分的人想與你繼續合作。」
「我今天來,就是要抓這姓白的。」
「你說交出他,你保證蘇某的生命。但你們也說白死蘇難活,要殺二弟,就是殺蘇某。」
「蘇公子莫忘,這姓白的畜生叛過你。」
「他現在仍是蘇某的人。」
「這些人你也見死不救?」手下拉來一個男人,逼他跪下,碎顱者把散彈槍槍口指著他的太陽穴,要證明他的外號其來有自。「你在外邊對班家人手下留情,沒有下殺手,因為還有交情。」
「你說呢?」
白愁飛發現蘇夢枕的臉色變得很暗淡,他想是否因為視野變得有些模糊,所以看走眼。一個不相干或者方才跟蘇夢枕鬧翻的人,有必要惋惜?
轟的聲,腦袋被打得稀爛,鮮血腦漿碎骨噴上了透明牆。
有幾瞬間,白愁飛以為蘇夢枕動搖了,蘇夢枕皺起眉頭,仍沒有表情,漠然看著屍體被拖開,看著下一個人被拉到玻璃前。
「數到三。」
碎裂的頭顱碎片再次噴上籠子外壁,彷彿用屍體碎屑粉刷籠子,讓裡邊也能聞到腥鏽味。
冷玉般慘白的臉上露出了厭煩。「你請便吧。」蘇夢枕轉頭,探摸白愁飛的額頭。「你得撐住。」
「你撐得住?」
「我沒有受傷。」
「你狠得下心?」
「有話直講。」
「他們不會殺你,只是要你當人質。碎顱者想殺我,但不會真的給我一槍,八九成是想拖我回去處刑,讓我求死不能。」
說這話是意味讓步?「之前你拔一毛利天下不為,失憶就轉性?還是想試探我?」
「你在皺眉頭。」
「我不喜歡無謂的殺戮。你只是藉口,他們不會輕易放我走。」蘇夢枕將止血帶鬆開一些時間,一併看看手錶估計時間。「會提到戚少商,就代表實際上要抓人是我。現在拖得越久,對我們越有利。」
「王小石會來。」
「我們的三弟會來。你要撐到那時候。」
「碎顱者說我叛過你,班家人說我重創了你的事業。那是怎麼回事?」
「你想起來就會想起來了。」
「你沒有辦法引住我的注意力,我就真要昏倒休克了。」
抿了抿乾燥的嘴唇,「我說就算以前的你也不知道的事情,可好?」
「能轉移注意力的都好。」
「別人稱我蘇公子,你覺得很好笑,因為現代人很少使用公子這個詞。」
「是很好笑。」一般說來是叫先生、少爺。
「一者別人認為我祖上承過爵位,之前是官宦人家;二者城裡曾有四個風頭人物,另外三個是方應看、雷損、關木旦,一度合稱四公子。現在當然又換人。」
「那又怎樣。」不知道誰是誰,人名對失去記憶的人沒有意義。
「開始稱我公子,是楊無邪。他不想叫我少爺,也不想叫我少董或少東。他稱我蘇公子不僅為尊稱,是自詡戰國公子手下謀士。」
「這時候提一個討厭我的人,真是能轉移我的注意力。」
「然後是我的未婚妻雷純,她聽說後覺得很有趣,也要稱我蘇公子,她跟她父親說了。一時之間,大家都這般稱呼了。」
「真是個無聊的故事。」
「只是轉移你的注意力。我父親領養無邪,讓他陪我讀書。他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兄長。他一直都很悠然,他喜歡數字,喜歡資料,喜歡養魚,曾一度沉迷賭博,後來戒掉了。」
「所以?」他翻了翻白眼。
「能一個悠然的人不喜歡你,你也真是難得。」
「照現在聽說的,沒人喜歡我,而我也不在乎。」
「我希望你在乎些。」
「你未婚妻,雷純,你們怎麼分手?你說我們有婚約,總是在她之後吧?」
蘇夢枕臉色黯下來,考慮了一陣。「我害死了她父親。」
「你有話沒說是因為……」
「你想起來就都會想起來了。」
「你以為我沒有失憶,在騙你,就像楊無邪所說的。」
「我不清楚你當時的動機,由我告訴你只會誤導。」
「那為何在那一切發生之後,你我還有婚約?」
「因為你說你愛我。」
「那你呢?你愛我嗎?」
情緒凝止在臉上,彷彿猶疑。
那個表情說明很多事情。一點點遲疑可以代表許多事情,就像情人可以因為一個眼神知道對方是否變心。白愁飛扯出一個難看的笑容。「你不情願。」
「……你想起來就會全想起來。」
「想不起來就正好?你不是那麼情願跟我在一起,你從來沒有叫我的名字,我真的是白愁飛嗎?」
「這裡每個人都說了,你是白愁飛。」
「但,是你想要的嗎?」他感覺血還在冒,一層一層往上濡濕了綑綁的厚布和領巾。血流了這般多,體重該輕一點了,但身體很重,爬不起來,失血過多讓他眼冒金星,連抓住蘇夢枕的手也做不到。心頭漫著酸苦,他想抓住蘇夢枕暴吼,或者做一些能讓那張臉出現其他表情的舉止,但他做不到。「如果不為引出他,你不會帶我來,也不會說就算我是屍體也要帶我走。」
「……為了讓你保持清醒,我可以說任何話,但有何意義?」蘇夢枕有些心焦。血沒有止住,綁在外層的領巾開始滲出血色,額溫也燙得不對勁。「回去有很多時間……」
鋼籠響起金屬聲,碎顱者用槍敲著鋼籠,響鐘似的聲音提醒裡邊兩人往外看。「蘇公子,你不會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拖時間?」往後招招手,幾個武裝士兵扯出一個雙手被反綁的青年,「你等的是他嗎?」
側臉被壓撞在強化玻璃上,讓受脅者確認身分,又被往後拖開。
「小石頭!」蘇夢枕驚得站起來。
「大哥,二哥,你們沒事吧!」
「跪下。」
膝彎遭到重擊,不可避免會跪摔,但膝一著地,他一頓又彈站起來,導致再挨了好幾腳。王小石固執地爬站起來,不甘示弱地抗議:「我跪著,大哥怎麼認清楚是我?你要開槍我就站著給你打,反正結果都一樣。」
「也對,這樣蘇公子看不到你。」碎顱者沒把俘虜再推到玻璃鋼籠邊,因為那兒已經灑滿鮮血碎肉,油漆般遮掩了視野。「早上你到愁石齋,是找王小石做萬一之策。」碎顱者繞著王小石走,端詳著,像找尋鑽石的破裂點,估量槍口該放在王小石那顆可愛腦袋的哪個地方。「蘇公子到了這裡,我的人就把週遭搜查了遍,該抓的都抓了,該殺的都殺了,一.個.一.個。」
「等等還會有人的。」王小石喊著,又挨了好幾下槍桿子打。
「現在能救你,只有蘇公子。」他斜眼看著蘇夢枕,「蘇公子願意把姓白的交出來了?」
「大哥,別出來。」
「安靜。」槍口在他太陽穴上頂了下。「不開門,死的就是你另一個兄弟。為了一個叛過你的,送另一個兄弟去死,值得嗎?」
蘇夢枕瞪著王小石,接著回頭,望進白愁飛的藍色眼睛。那雙眼幾乎是憤怒地瞪著他,接著閉上眼。「白愁飛!」見他不肯睜眼,一巴掌搧下去逼他睜眼,「你鬧什麼?」
「你難道要我求你?」幾乎是用爆吼。就算沒記憶,他也對蘇夢枕和王小石的相處感到不滿,光是午餐餐點的形式就能感覺自己跟兩人有隔閡。這兩個是一國的,現在兩個人看過來望過去眼神交流滿是信任,讓他火上心頭,想捂住蘇夢枕的眼睛,對王小石喊:用講的,少在我眼前眉目傳情。但他做不到!「你們說好約好自行其事,要我講什麼?我一個當餌能抱怨什麼?」
「你知道不致於當下就要你的命。」
「對。可我就不高興外邊現在是王小石。你信他,不信我,八九成以前就這樣。白愁飛不是你想要的,王小石才是。」
你總是比較信王小石,王小石也是。明著是你讓我當了執行長,王小石也先認識我,你們卻總把我排除在外,不自覺地懷疑我。我怎能心服?怎能不猜忌?
奪權的那天,白愁飛恨恨地算帳,咬牙切齒,滿腔的怨恨宛如髒水般劈頭潑來。
無論有沒有失憶,說得都相同。蘇夢枕不是不知道白愁飛好猜忌,無論別人對他如何好,白愁飛死心眼地只看到自己想看到,一犯起拗,就走上偏鋒。
「你說我自己會想起來,其實你壓根說不出來,只是要利用我。」
「你認為是利用,這同時是你的機會。這機會不是任何人……」
「那他呢?王小石也有嗎?」
抿了抿嘴,抿掉了話,蘇夢枕決定不跟著彼此的情緒起舞。「白愁飛,你不信我,那就沒什麼好說了。」
「你連解釋都不想……」
「你想要我說什麼?」
「蘇公子,告別的話夠了吧,留點給王兄弟啊。」
這次蘇夢枕頭也不回地起身,走到門邊,手擱在門板開關上,「放了小石頭。」
「先開門。」
「你怕我出來,門自動上鎖?」
「不怕一萬,只怕萬一。」
「門是手動。我二弟起不了身,得有人進來扛他。」
「請蘇公子出來。」槍口往下,對著受脅持者的腿。「或者,公平起見,我也在王小石腿上打幾發?」
幾聲難聽的金屬摩擦聲,蘇夢枕開了鎖,把門推開到夠一人出入的寬度,走出來。
「麻煩蘇公子抬手,你口袋裡那支著名的紅袖出了手,可就麻煩了。」
雙手抬起。「放了小石頭。」
「請蘇公子讓道,我的人要進去。」
往旁邊跨了步,讓傭兵過去將門推開。
持槍的兩個傭兵扳動門扇,卻是文風不動。正要轉頭報告,煙霧彈忽然咕嚕嚕滾進眾人間,一時白煙四溢,反襯出多個紅色的光點如現場亂竄的蟑螂。
「後邊有槍手!」
煙起的瞬間,蘇夢枕抽出了短手杖,往身邊傭兵戴著頭盔的後腦劈下。
碎顱者抓著人質的肩膀轉身,以王小石為盾擋住後方突變,驀然腹上劇痛。王小石手上的手術刀沒真的把碎顱者剖肚開腸,僅是輕劃逼開彼此的間隙,讓他有足夠的空間轉身,他沒被綁著──原本便是冒險假意被抓,手靠著手沒讓事先割斷的繩子落下,短小鋒利的手術刀往持槍者抬起的腕上刮削,斷了控制手掌鬆放的筋脈,阻掉碎顱者開槍的能力,蹎足竄往蘇夢枕的方向。
外圍響起喝斥。暴風雨前的寧靜維持了幾秒,隨之是暴浪撲岸般震耳欲聾的駁火聲。
放倒兩個傭兵的蘇夢枕解開住牢籠的門上的機關扳,將門推得更開讓王小石得以衝入,跟著閃身入內,躲開了外邊的槍林彈雨。
王小石一進籠便衝到鐵床邊檢查白愁飛,七手八腳地掏出口袋裡的小急救包,抓出直接輸血的工具包。
「他休克了?」就算在賭氣,讓他睜眼醒過來不過是繼續爭執,蘇夢枕索性不猜測他是醒是昏。
「可能,輸血後可以再撐一下子。」見大哥和二哥沒按時出現,攻入動武無可避免,便讓救護直升機待命。在外邊等消息的戚少商,大概很意外用得著救護直升機的居然是二哥吧。
設定手錶的計時器,算好能直接輸血的時間,一陣忙亂後在床邊坐下來的王小石,看看大哥又瞧瞧二哥。在外邊聽不太到,也能看出兩人有爭執。他在沉默中搔搔頭,「二哥發脾氣了?」
「嗯。」
「二哥因為失憶而不安,說話難免更衝……」
「他說得很合理,我是遲疑了,雖然不是他想的原因。」
「二哥說了什麼?」
「他問我為什麼留下他。」
娃娃臉的青年眨眨問著同樣問題的大眼睛。這大概是所有人都想問的。愛情什麼的太虛無飄渺難以想像,總有更重要的理由,例如新鮮器官移植,這種理由才有說服力。有時候王小石覺得大哥跟自己一樣,視二哥是自己人、真正的血源兄弟,所以再如何都不會放棄;有時候王小石認為大哥去時對二哥另眼相待,但說放了不同於兄弟的感情,又覺得不太像。
無論如何是什麼理由,都是他們倆的私事,無須其他人知道認可。現在大哥和二哥同居,偶爾來愁石齋,二哥會同他講起之前一起生活的事情給大哥聽,賴在大哥身上或者就公然地躺在大哥腿上打盹,照那滿意又安穩的神態,不就是大哥接受了讓二哥安了心?難道是自己想錯了?
「大哥沒告訴他嗎?」
沒有回應也是一種回應,尤其聽到呼吸起了波瀾。
王小石想了一下,「是因為不好意思或者很難解釋嗎?」這是王小石能想到的最好理由了,就像一開始大哥說他們是自己兄弟,那是很難解釋的直覺和親近感。大哥因病因地位所以大家事事忌憚三分,也讓大哥就卡在身分裡,細微的事難以出口。「大哥說了,二哥是不會笑話的,啊,不,二哥聽了會笑一定是因為開心,不會是不好的意思,二哥也容易不好意思,他不是真的氣大哥的。」
「我明白。」和白愁飛同住一年多,當然清楚白愁飛在意、執扭的問題點。明明講開就好,依他們的個性便是難以開口,無法像小石頭,就算失戀很多次,仍舊不怕受傷地開口,去愛去享受感情的酸甜苦辣。
唐寶牛不分任何場合,把「我愛你」理直氣壯地喊出來,搞得全場一陣尷尬,但誰能判斷這句話最適合出口的時機、最能讓人相信這句話的真心誠意?多講幾次少講幾次,是否又嘀嘀咕咕著變心或移情別戀,如同出帳入帳帳面上絕不能出現紅字,講多了嫌廉價,少講些就比較珍貴嗎?說著行動比開口重要,但名實之分又是個爭執點。白愁飛是個不知滿足的人,如何知道何時是極限,自己又能付出多少?
為什麼沒有直接地告訴白愁飛,留下他最直接的目的。
因為還在懷疑。懷疑他其實沒有失憶,懷疑另有居心,不相信白愁飛,不願把話說盡。
其實開了口,白愁飛就會放心,也不過是一句話,一句簡單的話,床笫之間白愁飛總是逼他說,質問著若對雷純都能坦然地說出口,對白愁飛為何不能?這一點點的大小眼,白愁飛已計較到無以復加。
「但……話不是想說就能說。」
過去能坦然說出對於雷純的「因為我愛她」,對於白愁飛,卻無法單純歸諸於甜蜜虛幻的愛戀,因為那是更切身生猛、充滿原始欲望、對生命的渴求,失去而成的心死,因為新的相遇和激情再活過來──無論那個感情是愛還是恨。
「能讓人有活下去的激情,產生渴求對方的衝動,不是一句我愛你就能涵蓋……」
被言語裡的深沉嚇到,呆了好幾秒,王小石直覺想把白愁飛搖醒,讓他聽聽大哥剛剛所說,錯過真的太可惜。這種話大哥不會說第二次,二哥你錯過了怎麼辦啊?你快醒醒啊!大哥剛剛說了讓你一定會高興到瘋掉的話啊!
事與願違,先搖醒王小石的是錶上的計時器,大吵大嚷地提醒輸血時間已到,他只好快手快腳地將直接輸血的工具卸除。
在小石頭的忙亂中,蘇夢枕轉頭看外邊,「戚少商來了。」
抬手微頓的遲疑逃不過王小石的眼,隨即拉住蘇夢枕的肩膀,「大哥!你在流血。」
被提醒才注意到右手臂上一塊擴大的血跡,因為之前處理白愁飛的傷口,襯衫袖子血跡斑斑,很難察覺有一塊正在慢慢過大的血跡。「大概被流彈削到。」
「還是得包紮。」王小石從急救包中拿出繃帶和敷料,「等等大哥就跟二哥上直升機吧。」
「你先送他回去,我和戚少商要談事。」
看著單手綁好止血帶的蘇夢枕走出去,和已經控制全場的戚少商交談,王小石長吁了口氣,低頭觀察閉著眼的白愁飛。那張慘灰的臉色在輸血之後,稍稍回復些顏色,眼皮下的眼珠子正不安分地轉動。
王小石努了努嘴,會意到什麼,開始研究這張鐵床能不能直接當成擔架抬出去。
麻醉的藥退去,腿上的劇痛將白愁飛從沉眠中扯回現實。
不是在醫院,是在家裡,他睡的是蘇夢枕的床,因為這張床配有較多的醫療設備,點滴架、升降儀器、線路扣環固定器等一應俱全。蘇夢枕帶著雜音的緩緩呼吸聲就在身邊,顯然吃了藥或打了鎮靜劑,所以旁邊的白愁飛坐起身、扯到點滴架發出喀答聲,床主仍沒有清醒的跡象。
傷在左腿的人躺在裡邊,傷在右臂的人躺在外邊,當下阻礙醫療進行的床位安排肯定令醫護人員抱怨,他百分百確定是蘇夢枕的意願,絕大部分的理由是感性,唯一的理性判斷是:白愁飛不可能趁著蘇夢枕人事不知時做什麼,因為有不可踰越的障礙:壓到彼此的傷口。
他對這幾天發生的事情,印象依舊模模糊糊,在小巷裡遭人攔殺,雖然脫身,可後腦勺被砸到,昏昏暈暈撐到進家門就人事不知,接續的記憶片段片段,模糊不清,彷彿做了場夢。
夢是真的,因為腿上有三個痛得讓人想飆髒話的大傷口。而且在夢中,他氣虎虎地閉上眼,自暴自棄地放自己昏昏沉沉,讓蘇夢枕和王小石的對話從上方飄過,意外聽見想聽的話。
自言自語般的低沉聲音飄飄渺渺,但每個字都飽和情感,暖暖地燙進自己的心口。
撥了撥身邊人的瀏海,大概因為受傷而有些發燒,蘇夢枕頰上又出現不正常的嫣紅。白愁飛吃力地調整位置,讓自己能靠著情人的額側躺下。
等蘇夢枕醒來,他要仗著重傷患的身分,問個清楚。也許可以問出理由,也許問不出但可以看到些表情,看看蘇夢枕會不會緊張得開始東拉西扯,平時淡然的臉因為緊張而話多時看起來特別有趣可愛,也許可以藉口把話堵住,做點什麼不會扯到傷口的事情……
盤算著等人醒了要如何逼問、討個答案,帶著雜音的呼吸聲宛如催眠的頻率,靠著蘇夢枕,白愁飛昏昏沉沉地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