斫樹
冬至前要來貼這個原作向衍生,應該是有人寫過白愁飛砍那棵梅樹的梗,只是我一直沒見到,所以自己寫一個來解解饞。
原則上是白蘇,不過剛看了一下似乎又不太像C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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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風細雨樓青樓內庭中有棵梅樹。京城人說那梅樹代表金風細雨,暗地裡說:那樹是蘇夢枕,這金風細雨樓樓主能大病小疾二十七種纏身而不死,甚至擁有京城第一刀的武名,就是因為那棵樹還好端端活著,而且猶如那棵梅樹,越病越冷越狂放。
那樹就在院子裏,長得高大,夏日鬱鬱蔥蔥,華蓋亭亭,冬日梅香撲鼻,四方樓與象牙塔都看得到聞得到。蘇夢枕常在那邊散步,特別是在冬天,京城少有鵝毛大雪,薄雪依舊寒涼,他裹著裘衣到青樓內院中散步、觀梅、賞梅,儼然承襲父親的書生氣。高樓,紅梅,欲雪天,紅泥火爐,裹著毛皮裘衣的青年。講起金風細雨樓的雪景,大多數的人會想起這幅青樓前的剪影。
蘇夢枕極愛這棵梅樹。病痛讓他無法參與大多數的習俗,諸如粽子就吃不得,能食的青稞又不符一般人的胃口,難以與樓中兄弟共享。汴京城中人自認高人一等追求風雅的季節儀式送禮,到了蘇夢枕身上,他只過與那株梅有關的日子,應著汴京城裏文人雅士用自家梅樹醃漬食物交際往來的禮儀,夏日有梅果蜜餞,冬日有暗香粥飯。
蘇夢枕在幹什麼,原則上都出不了白愁飛的目光。
蘇夢枕愛梅,就跟楊無邪養魚、王小石搜集石頭、白愁飛逛小甜水巷,沒啥大不了。
但白愁飛對蘇夢枕這項喜好非常不以為然。
金風細雨樓可算京城裏的豪門大族,什麼時節什麼禮,何時簪花何時配香,何時錦衣何時揚旗,讓樓裏人能氣氣派派出門有風有面子,這才是正規京城第一幫的威風。更何況寒冬時節汴京流行賞梅,梅花製成的點心要多少有多少,街上隨便都有得買,抓個汴京城裏的人問暗香飯有多稀奇,肯定說:不就冬天時興吃吃的玩意兒?窮人家摘野梅拌飯都能算。把金風細雨樓當書香門第,用那梅子招待週遭兄弟,當真小裏小氣。
掌管黃樓的白愁飛壓根輕視蘇夢枕的興趣。
與六分半堂決戰後,蘇夢枕的傷病更重,出樓的時間更少,天暖了還會見他在窗邊曬曬太陽,冬日幾乎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多數人只能聽到樓中撕心裂肺的咳聲,像是下一瞬間就會斷氣。但到了臘月,蘇夢枕在冬至前仍會出來幾回,看著侍從摘梅,每年該做的禮依舊行著。大權旁落,他也沒須要多出門,有事情白愁飛會處理;有特別的事情,他會著人去把白愁飛找來談,但這寥寥無幾。
總樞紐青樓越來越寂寥,當下那兒一片清冷。相對的,黃樓喧囂,大權落在白愁飛手上,人心向權,多湧向黃樓,他在黃樓上,與心腹商談,覬覦樓裏的權位,綢繆著奪權大計,俯看著逐漸蕭索的青樓和白玉塔,得意著自己逐漸掌控整個樓子。
這夜商議告歇,從眾離去,白愁飛在留白軒,憑窗又不自覺地看向自己覬覦謀奪的表徵──青樓與白玉塔,窺伺著任何能見縫插針使其崩毀的機會。原該無人的青樓內庭,這夜卻見蘇夢枕披著毛裘出現,像個影影幢幢的鬼,抬頭望著被今年冬日鵝毛大雪壓得奄奄一息的樹。
白愁飛皺起眉頭。飄雪的大冷天深夜,癆病鬼該躲在屋裏避寒養病,跑出來做什麼?轉念一想,蘇夢枕是等人?癆病鬼以為黃樓這邊看不見嗎?等人也該是在樓裡,在外邊窸窸窣窣搞什麼鬼?
穿得暖和臥著舒服的白愁飛本不想理,可瞧見不出門的蘇夢枕在外頭,心裡有鬼的他坐立難安,盤算半天,終究就在窗邊瞧著,斟了碗酒啜,打發時間。
樓下人在樹下站得很久,樓上人就在上邊望得很久,彷彿僵局對峙。
蘇夢枕忽然咳嗆起來,整個人蹲身龜縮,極力壓住劇烈的咳嗽。遠遠地看,一團白毛裘在雪地上,像是一個白色的雪人忽然塌了,又被風吹得簌簌崩解。那咳嗽聲白愁飛聽不見,但可以從那劇烈抽動的肩膀感覺咳嗆幾乎出血、將心肺嘔出來似地,一次比一次狠重,一次比一次劇烈,將生命之絲繃至瀕臨斷裂的極限,把他的心吊得高高的,呼吸同那痛苦的喘哮和咳嗽劇烈起伏。白愁飛沒多想自己究竟在期待還是害怕斷氣的瞬間,手沒平穩,半碗酒灑了身,他沒感覺,盡是死死盯著那孤身到梅樹旁又咳得無人援手的痛苦。
然後他看見地上有月。
紅色的月。
紅袖刀將映落的月光,揮灑成如夢如霞的霓虹。紅袖神尼的紅粉骷髏本為一體,在苦水鋪裡、三合樓前,轉成紅袖夢枕要人為之生、為之死的絕代風華。
今夜的紅袖刀不為死亡,為著臘月紅梅。
刀身不螫眼的精光,浮泛著淒美的嫣紅,柔潤如古玉,飄飛若落花,去勢溫柔,挑削剔播,氣勁捲起樹上積雪,漫天旋舞,紅梅掙開了霙霜,婆娑搖曳,暗香隨著晶瑩剔紅的刀風浮泛飄開,再順著北風遠播,遠在黃樓上的白愁飛似乎嗅到久違的淡淡梅香。
帶風飄香,綺馜猶如與佳人共舞。刀舞成霞為紗,滿目艷紅花泣血,刀彎如處子皙肩,如少女月眉,刀風過處有令人輕憐遐想的蜜意,鋒芒微現柔潤,猶如美人於紗帳後雲鬢橫亂的半裸,只見三分清純,能想七分艷色。
那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見之不忘,思之如狂。
誰都知道佳人遠在對岸,六分半堂。
年未過,著人取梅,趁著花馨猶香,遠迢迢地送去在水一方。
做梅,作媒,託人說媒,遇雪尤清,經霜更豔,若雪霽天晴,美麗的小姐是否出嫁。
驀然雪花四濺。白愁飛聽不見悶悶的砰聲,但知道跌得很重。蘇夢枕的一隻腿廢了,雖然傷骨接好卻不管用,難以竄高,拂不了梅樹最上層的雪,提氣硬來的下場是刀勁失了準,砍下一段樹枝不說,人重重地從半空摔下,摔得很難看,完全沒有一般學武人摔下應有的防備動作,紅袖刀打了旋脫手而去。
白愁飛想笑,可嘴角抽不起來。不知怎地,一股不祥的既視感:彷彿從半空中摔下來、掙扎地扶著樹想站起來的是自己。他被自己不祥的聯想惹得暴怒。他才不會摔下來,才不會像癆病鬼一樣難看得摔下來,爬起來後還看著手和遠處的樹枝發愣。為什麼癆病鬼要站在那兒望天望地看著樹?摔下來這般大聲,青樓的人該聽到了,還不快把人拖進去,留在那裏萬分礙他的眼。
那人扶著樹站著,就像在苦水鋪遇襲,既使落入死地,面對即將來襲的弓箭,露出落難頹唐的無奈,依舊站得挺直。他拖著腳,一跛一跛地往前走,彎身將紅袖刀拾起,重心不穩又摔下去。腿已經不管用了,他還是勉力站起,收刀回袖,慢慢地抬頭,又一次從上到下地望著樹,彷彿離別又不忍分開的多情人,一步三回頭。
北風吹著,樹影搖曳,他沒披起落在一邊的裘衣,雪花沾了一身,越沾越多,倒像是披上另一襲白袍,縞素般連頭也蒙上了。
揮走了想跟來的心腹,白愁飛走到青樓內庭。
那件留在原地的裘衣,屍體般攤在雪地中,白色皮毛隨著陣陣冷風飄搖起伏。
蘇夢枕不見了。他在黃樓上沒看到是怎麼不見。
眼前的梅樹沒有多少花朵,就算夜裡昏黑視野不好,他依舊分辨出黑夜裡瘦骨嶙離往上延展的枝葉上突起的小圓多是樹瘤,花朵只有低處幾許,香氣隱隱,有氣無力。藝匠用心的照顧校整讓樹枝伸展,枝幹有的往上伸展,有的彎曲側向,樹瘤合宜,讓樹身類似岩石又保有樹的型態,完全符合文人雅士心目中的美感。四年來,這棵樹每年都會開花,讓整個四樓間瀰漫梅花香氣。惟獨今年,入冬仍未盛香霓虹。他在樓上見著的滿樹艷紅,來自紅袖刀的印象,香氣遠播不因花盛,是刀風和自然氣流的加乘。
在黃樓上嗅到的味道和在這邊聞的不太一樣,風稀釋了香味,雜了其他味道。
白愁飛覺得這梅花的香氣有點熟悉,他在某個地方聞過,同樣雜了些酸腐的味道,不是每年收禮時的梅香,也不是食物,混了汗水,雜著一點點的腥。
是女人肩頸間的味道。沒有粉末感的味道,所以梅花是製成香油,供有錢人家千金塗抹。
是雷純身上的味道。
白愁飛啞然失笑。怪不得蘇夢枕寶貝這棵梅樹,每年開花時節不是弄出梅饌,春天就是差人醃梅,還親自下來幫樹撥雪,這棵九成九來自六分半堂的梅樹,根本就是雷純的替身。
不過是個破鞋,精緻的梅饌說到底也是梅花拌飯的無聊,蘇夢枕怎麼就想不開?
白愁飛真想冷嘲熱諷講一些刻薄話或者大笑幾聲。
笑歸笑,蘇夢枕扶著樹站起來時,看著手好陣子,是在看甚麼?
樹幹只給指掌冷冷的觸感,沒有異狀。白愁飛出手打斷了一支腕粗的樹枝,隨即聽出不對,空脆的聲音代表死亡,他索性拿匕首往樹幹戳,捅人捥心似地削挖了一勺,隨即明白梅香中微微的酸腐味是怎麼來。
樹爛了心,裏邊躲著過冬的蟲,這棵梅樹不是被雪壓病,是跟它的主人一般,快被病蟲咬死,大概拖不過今年年底,若期間再下了場大雪肯定垮掉,難看的在雪地上摔碎,四分五裂。
輕巧的腳步聲出現。
走進內院的楊無邪訝異白愁飛在此,點點頭算是跟副樓主打過招呼,撈起蘇夢枕留在原地的裘衣。
「這樹怎麼來的?」
沒想到白愁飛有此一問,楊無邪不明其意:「樓主提過,副樓主很清楚吧。」
樓主提過的是眾人皆知的種植者,沒說這樹的來源。樹關係到蘇夢枕,楊無邪是不會讓他看白樓裡相關的紀錄。白愁飛沒打算接著問,轉了個方向:「那砍了這樹會怎樣?」
「砍這棵樹,會給大家帶來災禍。」
「為什麼?」
「蘇樓主說的。」楊無邪恭謹地回答,「以前的蘇老樓主,也是這樣說。」
人云亦云的說詞,楊無邪在敷衍他。白愁飛哼了聲。
楊無邪沒再說話,帶著裘衣往白玉塔去了。
白愁飛轉眼看著梅樹。
被蟲咬死太可惜了,逐日逐日瞧著頹傾也傷心礙眼。更何況樹身垮掉,竊據樹心的蟲子許被冰雪凍死,許鑽進土裡,來年繼續殘害各樓邊的樹木,砍了放火燒掉才是永絕後患。也不行,大樹一燒可是要幾日幾夜,控制火勢雖不會燒到樓,免不了薰得週遭黑嬤髒兮的。
斫掉最快。
砍了吧,一次痛快,沒半天便收拾得乾乾淨淨,不給人哀嘆吟詠的時間,忘掉被蟲啃食倒下的慘況,記起的會是這樹夏日亭亭鬱蓋多好看、冬日香氣多引人。像為山九仞功虧一簣,收了個爛尾,前邊的美好就付諸東流。人只會深記嘲笑最後的落拓,不會記起先前的輝煌;就算有千萬人吾往矣的氣概,遇上病魔仍得低頭,被侵蝕到不成形時,誰還能想到其意氣風發號令京城幫眾的威風?那癆病鬼躲在樓子裡、出來還得趁夜裡,不就是不想給人看到病慘的模樣?
忽覺一陣悚然,如針刺頸。他往源頭看去,那雙眼就在樓上,黑暗中猶如鬼火,陰陰地燒著,眼神不冷不熱,沒有病人的虛弱,也沒有一幫之主的威壓,只是居高臨下瞧著他。
白愁飛毫不猶疑地瞪回去,隨即發現一個該死的事實:蘇夢枕是有意地把他從黃樓上引下來。
那雙眼在問:你想怎麼辦?
不用指稱詞,白愁飛也懂蘇夢枕的問題:你想把這棵樹怎麼辦?
你想把這棵樹=金風細雨樓=蘇夢枕(也許還等於雷純),怎麼辦?
樓裡人都知道,這棵樹是蘇夢枕的心愛之物,約莫就等於金風細雨樓、等於蘇夢枕。要砍這樹得冒大不諱,且絕對引人側目質疑。
砍樹又怎樣,不砍樹又怎樣?要砍卻怕人眼光?放著不也就沒幾日便倒?就跟人一樣,沒幾天也要死了。
你想怎麼辦?
我想怎麼辦?
在白愁飛開口前,蘇夢枕把眼光移開了,轉向梅樹的目光帶著留戀,帶著如夢的多情,臉上覆壟迷霧,望著梅樹,彷彿望著自己殘存的生命、殘存的美好、殘存的愛戀,那瞬間能為其生死的綺夢。
一股火霎時竄上心頭,指尖發白發抖狂顫,殺氣暴現,而樓上人就算察覺了也毫不在意。那忽視令白愁飛更怒,他憤憤地回頭打量梅樹,衣袖一甩,落岩激浪般,揚起地上大片雪花,轉身出院。
第二天,朱如是、利小吉接到命令,砍了青樓內庭的梅樹。
砍樹、斷根,白愁飛就在差人大白天這麼幹,當著全樓子的人眼前動手。
梅樹生蟲,就斫根絕患。
人患沉痾也同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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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原作這段的想法是:白二少你無端端吃什麼飛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