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1-19 09:03:35陳雋弘

【細讀】〈漁父〉







前言:「我」的出現
1、楚辭與詩經的最大不同,在於出現了一個真正的「作者」,這一點將詩經與楚辭明顯地區隔開來。詩經表達的是一種集體的、普遍的情感,是在天地自然之中,一種普遍的「人」的生存狀態,且人與天地的關係是和諧的。楚辭則不同,屈原在〈離騷〉開篇即宣稱:「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一開始便追溯了遙遠的家族身世,繼而給出了自己的名字,「名余曰正則,字余曰靈均」。這種對於「我」的強烈關注,在詩經裡從未出現。

2、楚辭關注的是一個與眾不同的「我」。這個「我」不同於其他人,有著自己的疑惑與堅持,快樂與憂傷。看看〈離騷〉的這些句子吧:「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老冉冉其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這個「我」是如何地賞愛著自己,他珍惜著自己美好的品質,並最終想去實踐一個寶貴的理想。與詩經不同,這個「我」不會是你、不會是他,不會是任何一個其他人,這個「我」像是突然發現了自己的存在似的,喜悅、驚訝、興奮而難以自持,同時也終日感到惶惶不安。

3、這是楚辭最美麗的地方。因為司馬遷為屈原——這個文學史上第一個真正的「作者」,留下了重要的傳記資料,使得這些作品染上了某種強烈的「抒情」品質。這裡面的每一個句子、每一次讚嘆、每一分哀愁,這裡頭傳達出來的巨大而激烈的情感都並非虛構,而是一個掙扎中的生命的真實反映。他忠君愛國、潔身自好,卻是真心換絕情,落得了淒涼的下場。是這一點打動了我們,這個受挫的知識份子形象,深情地投影在後人的心中。

4、詩經裡的天地是和諧的,楚辭裡的世界則充滿了矛盾與衝突。這個與眾不同的「我」時時在與社會對抗,兩者維持著一種緊張關係。當我們察覺到詩經的四言體與楚辭纏綿悱惻的句子是如此不同之時,當然與音樂有直接關係;但更不應忘記,也是對於主題的選擇、生命的態度、世界觀的不同,使得兩者呈現出強烈風格上的差異。

5、此外,楚辭在形式上運用方言土語,將地方性詞彙「添加進雅言」之中,形成一種更加多彩的風格,也特別值得一提。這好比現在偶爾會將閩南語詞彙添加進國語之中一樣,像是「鬱卒」、「代誌」、「水噹噹」,甚至是原住民語或者廣東話的「那魯灣」、「猴賽雷」等等,都使得原本的語言更加活潑多變,更具生命力。



文本分析
第一部份
1、這篇文章確定並非屈原所寫,然而司馬遷〈屈原賈生列傳〉卻幾乎全文引用,可見它的重要之處,也許便是〈漁父〉塑造了一個經典的「屈原形象」吧:屈原既放,游於江潭,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從此一個受挫的知識份子形象便這麼建立了,並且成為了一個典範。作為第一個抒情詩人,這段描述成為「屈原」應該有的樣子,也成為往後所有詩人,即使無法效仿,也應該追慕的典範形象。

2、不這麼過活、不這麼落拓,也許就不是個「詩人」了。這真是個奇怪的現象,文學反過來素描了現實。其實我們大多數人並不知道屈原的相貌,他又是否真的來過江邊,拖著一身疲憊的靈魂,鬱鬱不樂。但我們都願意這麼相信,當我們為屈原的遭遇義憤填膺之時,當我們捧讀他的詩篇愁容滿面之時,〈漁父〉開篇的描寫顯得再恰當不過,而其他或者也可能存在的「屈原」想像,同時被遺落了。

3、文學有時會創造出比現實更加真實的東西,讓我們都「願意相信」,歷史上曾出現過這樣一位詩人,且他必然就是如此。我們彷彿親眼看見過他,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也許「福爾摩斯」是另一個更好的例子,當年柯南道爾創造出的這個神探,如此深入人心,使得故事最後他的死亡引起全世界的不滿,逼迫作者讓福爾摩斯再度復活,而續寫了《歸來記》。這還不夠,當柯南道爾也死亡了,這時再不可能存在福爾摩斯了,然而沒關係,我們為福爾摩斯建造了真正的「貝克街221號B(221B Baker Street)」。現在這棟公寓真的位於英國,全世界每年不知有多少偵探迷來此悼念福爾摩斯,彷彿他真的在此生活過一樣。

4、這是〈漁父〉的重要之處,它是不是屈原寫的一點都不重要,但它的確描繪了一幅經典的「屈原形象」,讓後世無數心靈去仿效與追慕。另一個更重要的地方,是這篇文章呈現了楚辭裡幾乎一以貫之的核心主題:一個「孤絕的我」與「整個社會」的衝突與矛盾。這是「楚辭」與「詩經」的最大不同,詩經裡的情感是和諧的,是一個人如何在天地之間過活。這個人沒有清楚的面貌,詩經裡的聲音是每一個人的聲音。然而楚辭不同,楚辭裡有一個清楚的「我」,這個「我」不斷地在思慮、尋找、懷疑、確認與這個世界的關係,最終這個「我」經常與社會展開矛盾的衝突。也因為如此,楚辭突出了個人的重要性,這個「我」極度地自戀,又極度地沒有信心。

5、〈漁父〉集中表現了這個主題,並且在第一段便將這個千古的大哉問拋了出來: 「子非三閭大夫?何故至於斯?屈原曰: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是以見放!」這裡最重要的是「舉世、眾人」與「我獨」之間的對比。這個主題、這個對比、這個衝突矛盾將星星閃閃地出現於屈原每一篇作品中,並持續迴盪於每一個時代、每一位在理想與現實掙扎的詩人心中。


第二部分
6、第二段與第三段是兩個對比性的段落,也是全文最重要的部分。第二段描寫了漁父的勸言,第三段續寫了屈原的答辯。這兩段話具有一種永恆性,它呈現了兩種世界觀。

7、兩種世界觀、價值觀、人生觀,兩種確定將永遠存在卻也無法融合的立場。也許他們各自都是正確的,只是懷抱著不同的「前提」。對於這個世界來說,對於現實來說,是非對錯往往沒有那麼難以論定,真正難以爭辯的是「前提」,是「前提」決定了我們接下來的所有推論。我們並非如彼此認為的那麼不理性,但也許我們有著自己都想像不到的堅實信仰,只要改變了信仰,改變了某個基本信念,我們就會同意彼此的觀點——但這正是問題所在。我們不可能不用眼睛去看世界,而「見」的同時便伴隨著「蔽」,對人們來說,真理永遠只能是「部分的」,但也只能如此。

8、〈漁父〉塑造了經典的屈原形象,〈漁父〉也提出了經典的問題,而這個問題正是屈原與楚辭遺留下來的寶貴遺產。〈漁父〉絕對是篇重要的文學作品,不管它的作者是誰,它的著作權一點都不重要,然而它的使用權卻遍及每一個時代、每一個人。〈漁父〉裡有個永恆的掙扎與困惑,我們到今日都還必須回答,並且注定沒有答案。

9、請注意這兩個對比段落裡的兩個重要句型,各是:「世人皆濁,何不淈其泥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醨?」與「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連續兩次重複了「何不」、「何不」, 「安能」、「安能」,形成一種節奏感。應和著這兩段的內容,這個節奏感呈現出的張力,十分動人。體會一下那個「何不」、「何不」裡潛藏著的誘惑吧,是那麼地曖昧,那麼地讓人快要失掉自我進而妥協。但又聽聽那個一次「安能」再一次「安能」的語氣吧,是那麼強悍地、不容質疑地拒絕了魔鬼蜜糖般的邀請。這兩個段落因為兩種對比的語氣,一個顯得綿軟無力,魅惑人心;一個顯得強硬剛勁, 義正詞嚴,使得這兩段不管在內容或形式上,都造成了很好的效果。


第三部分
10、然而〈漁父〉寫得最好的,卻是最後一段。因為這最後一段,使得〈漁父〉成為動人的文學,而非哲學的論辯。〈漁父〉的主題關乎一個永恆的衝突,但〈漁父〉的精彩之處,竟是讓這個衝突沒有結果。此外,它結束論辯的方式非常特別,竟是唱了「一首歌」。以一首歌來結束一次言語之間的論辯,這個結尾太動人了。它使得一次爭吵、一次針鋒相對、一次幾乎沒有轉圜餘地的對立,瞬間被超越了。在語言的層次上無法解決的問題,就讓它轉化為歌曲、昇華為旋律吧。以音樂術語來說,這個結尾成為了一個「和聲」——「harmony」,意思為和諧。類似希臘戲劇的「合唱隊」,在故事之外、在人生之外、在時間之外,補充著我們有限的理性。它是一種可能,一種開放的態度,就讓答案飄散在茫茫的風中吧……。

11、從這個角度來說,「漁父乃歌曰」,那歌詞的內容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歌」這個反應的本身。歌詞不過是把漁父的立場重申了一次,但這次不是用說的,也沒有爭辯的意思。這是「一首歌」,這是中國所說的「樂」,如果「禮」是要讓人們知所分別,那麼「樂」就是要把人們再重新融合起來。這首歌的本質接近「沉默」,但這不是拒絕溝通的封閉性的沉默,它無疑有更豐富的意涵,像孔子也時常對許多問題保持沉默一樣。

12、請注意最後一段的開頭:「漁父莞爾而笑」。這個道家形象也再次讓人聯想到孔子,孔子也經常莞爾而笑。「莞爾而笑」,不是不屑爭辯,也不是否定對方的論點。這個「笑」更加模糊而曖昧,也因此是文學的,而並非哲學的。「莞爾而笑」裡有著更寬廣的理解、包容與同情,在堅持「部份真理」的同時,也對「另一部份真理」保持開放的態度。「笑」從來都是複雜的,從文化、哲學、藝術到文學都是如此,當然也在這篇美麗的文章〈漁父〉之中。這是〈漁父〉最動人的時刻,在最後一段,它用「笑」與「歌」,取代了「言」——這篇文章的最後一字。

13、最後一個無法忽略的小細節,是整篇〈漁父〉出現了大量的問號,對於一篇思索著永恆困惑的主題的文章來說,這是很自然的。然而卻是它使用問句的方式, 起到了一個很好的效果。我們可以發現,整篇文章中的問句都是「激問」句,也就是明知故問。並非真的沒有答案,而是明明懷有堅定的答案,然而卻刻意製造疑惑。為什麼要如此?因為可以在「真正的意思」與「佯裝的表達」之間,製造一種張力。它要展現一種困惑,然而這個困惑的背後卻是充滿雄辯色彩的。如果整篇〈漁父〉的主題是衝突與矛盾的危險平衡,那麼它的形式也是如此。看似一次又一次的問句,卻同時都是確定無疑的觀點。依此,〈漁父〉運用了「反諷」(irony)作為整篇文章的修辭基礎,而「反諷」是個非常「現代」的文學手段。這也使得〈漁父〉處在古老的經典序列中,同時顯得意外地現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