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血的地中海

2019-08-05 08:21:52陳雋弘

【細讀】李煜〈浪淘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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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煜〈浪淘沙〉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1、這首詞明顯製造出兩個世界：一個是封閉的房間，在裡頭，一個詩人百無聊賴，徹夜輾轉難以成眠；一個是外頭廣闊的天地，時值春天，卻顯得意興闌珊，流水與落花，感覺一切都在消逝。

2、非常特別的是詩人阻隔這兩個世界的方式，「廉外雨潺潺」與「獨自莫憑欄」，正好是這首詞的上片第一句和下片第一句。是飄動的「簾幕」、紛飛的「雨絲」，還有冰冷的「欄杆」，將詩人的房間與外頭迷茫的世界隔了開來。我們感到，那具體的簾子擴展成了更加抽象的雨幕，正整片整片地覆蓋了過來；而到了下片，這柔軟的禁錮更進一步成為了堅固的欄杆，更加絕決地橫亙眼前。

3、這兩個世界充滿著各種對比：一個封閉、一個遼闊，一個安靜、一個有著潺潺的雨聲，一個正懷著夢與歡笑、一個卻無限退縮再難相見。這首詞寫於李後主死前，42歲，再過幾天宋太祖便要賜他毒酒，結束他的生命；而在更早之前，他的國家早已滅亡，一切都人去樓空了。此刻，他只剩下這付疲軟無力的身軀，以及宋詞的核心場景——一個小小的「房間」。

4、而讓李後主成為具有獨特風格詩人的原因，則在他處於這個小小房間的方式。午夜三到五點，在整晚的輾轉反側之後，他終於睡著了，然後做了一個夢，夢見了什麼我們並不清楚，但知道是快樂的，因為他貪戀著裡頭的種種，甚至忘記了此刻遭逢的危險。「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在夢裡，感覺自己還是國家的主人，不知已經淪落他方。整首詞寫的最好的是這個「貪」字，在夢裡，暫且忘記了喪國之痛、以及不斷逼迫而來的死亡壓力，詩人不願醒來，寧可永遠待在夢裡，享受著、耽溺著、貪戀著，那美好的種種。

5、外面的世界是亡國的世界，但起碼裡頭還擁有一個可以逃避、可以作夢的房間。葉嘉瑩說李後主的詩好在一種「沒有節制」的情感，這個「貪」字正展現了李後主詩中最獨特的美學特徵。作為一個國君，他徹底失敗了，且毫無羞恥之心，看看他寫的〈破陣子〉的場景吧，「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離別歌／揮淚對宮蛾」，在亡國被俘虜的時候，教坊仍在演奏，這位君主的哭不是為了家國百姓，而是兩旁最愛的宮女們。這是何等荒唐的行徑啊。

6、但政治上的荒唐，以美學的角度來說，卻是最動人的詩。他不顧一切、無視現實，只是深深地沉陷在自己的感情裡，而無有反省、不知悔錯。這是「沒有節制」的情感的意思，但也因為情感沒有節制，呈現了最單純而強烈的力量，震顫人心。王國維說李後主「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原本就不適合從事政治；但他「不失其赤子之心」，則有作為「詞人所長處」。簡單說來，李後主像個孩子，用一往情深的赤子之心寫詩，然而不幸地當了國君（更不幸的恐怕更是那些被他統治的人民吧），當國家被搞垮了，他卻躲到一個房間裡，睡覺、作夢，貪戀著過往種種歡快，不願醒來。

7、這是多麼獨特的情感與風格阿，也許我們寫不出詩，當不成一個優秀的藝術家，正是因為我們無法在一個複雜成熟的世界，還那麼理直氣壯，活的像個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