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6-02 07:40:58陳雋弘
【細讀7】白樸〈沈醉東風〉
〈沉醉東風—漁父〉,白樸
黃蘆岸白蘋渡口,
綠楊堤紅蓼灘頭。
雖無刎頸交,
卻有忘機友。
點秋江白鷺沙鷗。
傲殺人間萬戶侯,
不識字煙波釣叟。
曲與詩詞的不同:一種庸俗的感慨
1、談論詩詞者多著重於兩者間形式上的差異,而忽略了其實在主題上,詞與詩亦顯得非常不同。這點在元曲裡尤為明顯,作為繼詞之後一種新興的歌聲,人們多關注兩者在表現形式上的同異,而較少察覺到元曲的特殊性格,這種性格將它與詩詞同時做出了清楚的區隔。在元曲的對照之下,詩與詞在主題上的差距縮小了,它們儘管對於題材的選擇與表現非常不同,然而卻處在同一種價值觀之下;元曲則發展了另一種看待世界的方式,這種眼光塑造了元曲的根本性格。
2、吉川幸次郎曾提出一個重要的看法:他認為元以後文學最顯著的特徵,是參與文學的創作者,拓展到了更廣大的市民階層。宋以前的文學創作者既是政治上的領導者、也肩負著文化傳承的責任,基本上屬於貴族的領域。但這種情況在宋朝——尤其是南宋開始轉變,元朝的統治使得文人被拒絕在政治之外,而與新興的廣大市民階層混合,創造出全新的文學環境。更多的一般文人投入創作,他們也勢必面對更多元的群眾,文學不再被少屬人擁有,幾乎每個人都在寫詩。在這種氣氛下,也許元曲最大的特徵即是「庸俗化」的傾向。
3、元曲給人一種庸俗感,它繼承了傳統詩詞中嚴肅的主題,卻以一種淺露的方式表白。元曲中的各種感慨都像是挪借來的,而非出於自己深刻的體悟。當它抒發個人、家國、歷史之悲哀時,常流露出過於簡單輕易的結論,彷彿種種感慨只是一種早已存在的素材,照搬演出即可,這裡頭沒有太多的掙扎、太複雜的心路歷程。
4、元曲給人的庸俗感還來自時常可見的「過度的」修辭,呈現過度強烈的對比,展現過度強烈的情感,對情景人事做出過度的描寫與交代。傳統的含蓄之美被掃除一空,元曲習慣把一切「說盡」,它無意要我們更深入地探訪些什麼,不再有言外之意,甚而之餘,所說的還不一定是自己真正所感的。會這樣挪借主題、會做這樣的表達都只是公式套語。元曲在群眾之間必須迅速取得交流(它在更廣大的市民間被演唱),追求的不是個人獨處時得以細細品味的效果,也因此它在乎的不是幽微曲折的人生感慨,而只是承襲了這種感慨,然後在更強烈的音樂形式導引中,直接套用這種感慨。
5、很弔詭的,即使連最想傳達出悲哀與憤懣情緒的元曲,最後不是流於千篇一律的嘲弄,就是讓人感到它其實也並沒有那麼想認真地悲哀與憤懣。因為缺少這種認真的態度,元曲幾乎對所有主題都出以嘲弄之意,不然就是表現的漫不在乎。最弔詭的是,元曲中大量出現個人、家國、歷史之類有關興亡與幻滅的情緒,但卻都透露出一股歡樂——與今日類似,大眾文學不可能也不需要真正的深刻,它需要的只是情緒的出口,因此裡頭有最俗濫的情節,用過即丟的情緒。
6、也許白樸的這首小令是個最好的例子,它將這種悖論展露無遺:它愈想擺脫某個東西,就愈顯出它對這樣事物的惦記。
文本細讀
1、這首詩給人一種「欲蓋彌彰」的感覺。它繼承了傳統的「漁父」書寫,卻在歌頌忘懷名利的同時,背離了主題中的隱逸思想。
2、開頭兩句是寫景的句子,描寫了江水岸邊的各種植物,那是「蘆」、「蘋」、「楊」、「蓼」等,並且點出了秋天的季節,對於一首以「漁父」作為主題的詩來說,這是非常自然的。
3、然而這兩句自然寫景的句子,卻讓讀者感到些許不安。這是為什麼呢?我們注意到在短短兩句之中,詩裡出現了大量的顏色字——「黃」蘆岸「白」蘋渡口,「綠」楊堤「紅」蓼灘頭;這些多彩的顏色給人一種鮮豔、濃烈的想像。詩人企圖描繪一幅悠閒的秋日景致,卻用過度的形容反過來干擾了這份平靜。就是這種不相稱的印象,使得詩的開頭就隱隱透露出失衡之感。
4、《紅樓夢》第五十回寫到寶玉與一群姊姊們作詩遊戲,最後輸了,輸了自然該罰。李紈興起,罰寶玉到櫳翠庵找妙玉乞紅梅。時值冬日,世界一片雪白,加上妙玉給人的灰暗聯想,自始至終遠離大觀園的各種活動,常伴青燈古佛旁,《紅樓夢》作者突然安排了寶玉向妙玉乞求「紅梅」,自然令人興起諸多揣測。妙玉如此孤高患有潔癖,又有佛家出世背景,是一種禁絕情慾的形象,此時卻與「紅梅」——一個象徵愛情、慾望的世俗之物,發生曖昧的關連。「紅梅」的驚心動魄之處,便在於它撩撥著故事裡頭埋藏的某種禁忌,當我們愈想避開它,梅花的豔紅就更加提醒我們那份蒼白的存在。
5、一種秘密的渴望不小心被洩漏了出來,不管是在《紅樓夢》的第五十回,還是在這首詩裡。詩人看似悠閒地談論它——那由蘆、蘋、楊、蓼構成的淡泊世界;與此同時,卻不經意地透露出對它的眷戀——那由黃、白、綠、紅渲染而成的騷動心緒。
6、這種「欲蓋彌彰」的氣氛不僅僅存在於詩的背景,更在語氣上凸顯了出來。接著兩句「雖無刎頸交,卻有忘機友」,「刎頸交」引用了《史記》廉頗與藺相如的典故,指稱有著深厚交情的朋友;「忘機友」則引用了《列子》的寓言,以海鷗的形象寄託了道家的逍遙境界——人應該摒除各種機心,才能真正獲得自由。我們在世上也許找不到一個志同道合的友伴,但沒有關係,起碼還有海鷗作為我們的知己。意思很好,但講述的口吻顯得刻意,看看那「雖無」與「卻有」的強烈對比,「無刎頸交」這件事反倒成了負氣的肯定,「有忘機友」則成為自我膨脹的安慰。
7、這種過度、刻意、顯露,在接下來一句「點秋江白鷺沙鷗」再一次得到展現。首二句其實已經暗示季節為秋天,這裡卻再一次明確地說出;前已提及「忘機友」,但此時深怕讀者不知而進一步點明「忘機友」即是「白鷺沙鷗」。至此再無含蓄可言,而元曲的文體風格也是最不含蓄的,它喜歡將一切說白道盡,將某種幽微的主題或者情感直接揭開,並做出輕易的讚揚——因此常常顯得無謂,或者嘲弄——簡單說來,常顯得浮薄。
8、從背景隱隱透出的失衡、到語氣裡不經意的強調,到最後兩句「傲殺人間萬戶侯,不識字煙波釣叟」,將傳統「漁父」主題中「忘懷名利」的思想做出最露骨的宣示。這是個倒裝句,原應寫成「不識字煙波釣叟,傲殺人間萬戶侯」,然而卻將「傲殺」一句提前了,使讀者想避也避不開「萬戶侯」的宣示焦點,作為一個道家形象「不識字煙波釣叟」的最終目的,竟然是為了「傲殺人間萬戶侯」,在表達「忘懷名利」的同時,呈顯了最露骨的功利之心。「傲殺」兩字讓我們看見了意氣風發不可一世的漁父形象,但重點是「漁父」不該是一個意氣風發不可一世的形象。
9、這首詩給人一種「欲蓋彌彰」的感覺,它在表達道家主題的同時,也最大程度地遠離了道家思想。這種顛倒不是為了諷刺或者批判,而是真心誠意地接受了傳統,然後不知不覺地呈現了相反的價值觀。這是非常有趣的,前此有關「漁父」的形象不曾被這樣書寫過。這是元曲中「庸俗化」的一個非常好的例子,〈沈醉東風〉顯得非常極端,因為它盡力歌頌著隱逸傳統,然而愈發用力便愈發顯出它對名利場的執著。
10、最後必須提醒,這是對於元曲的客觀說明,並非對於元曲的價值判定,亦即「庸俗」一語在此不是一種評價,而是一種描述。元曲面對的是一個更廣大的市民環境,使得這種文學必須採用一種更直白的方式表現,它將傳統崇高的主題降為庸俗,並往往以過度的修辭驅散了朦朧含蓄的美感。它的感慨缺乏深度,悲哀顯得平板,生命只剩下大話、空言,或者就是無謂的嘲弄。或者這是顧隨所言,讀元曲令人有「喪志之意」的真正意涵?然而這不就是一個更加「現代」的社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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雋
2014-06-08 08:44:02
朗
因為已是元明
真正進入現代了阿
朗朗
2014-06-07 00:12:11
好有現代意義的一篇古典文學析論
很讚的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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