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7-15 21:06:22陳雋弘
【細讀8】兩首宋詞
詞與詩的不同:一間「繡戶」
1、一般人多注意詞與詩在形式上之不同,最明顯者莫過於詞必須配樂歌唱,字數也隨著節奏的變化而伸縮成為長短句型;然而詞與詩在主題或者風格上也有著明顯的差異,或者可以打個比喻:詩是公開的演說,而詞則是私密的夢語。
2、中國的詩具有強大的「言志」傳統,「志」指的是一種理想、或者就是抱負,指向積極的淑世之心。中國士人對社會、國家懷有一股熱忱,個人生命也投身於此,而強調品行與道德,這些期待、寄託、嚮往、關懷,便統統化為了詩。因此,中國的詩從開始便有著明顯的政治傾向,它指向倫理與社會,企圖以人文化成一個美好的世界。
3、詩宛如公開的演說,它面對社會大眾,有某種宣示效果,在政治上則有著應制酬酢之現實功用。與此相對,詞從樂工伎女手中開始傳唱,迴盪於歌樓酒館,爛漫於花前月下,如果說詩反映的是中國士人白晝嚴肅的一面,詞則是夜晚降臨時,士人們暫得的休憩之所,在此他們終於可以卸下裝備,稍稍地喘一口氣。
4、詞有著比詩更多的自由,不只在形式上,更在心態上。詩中談論的多是政治,詞裡調笑的多為愛情。即使是愛情,詩也強調愛情中的倫理關係,必須愛的節制、寬厚與善良;詞裡的愛情關係則更加多元,在政治場合裡一個道貌岸然的士人,開始展現他的多情,不只對人、甚至是對物都別有一種珍惜賞愛的眼光,在白日裡被壓抑的種種,他都藉由著詞叨叨絮絮、喃喃傾訴、沒完沒了。
5、詞是私密的夢語,讀詞的時候,沒有人感到必須正襟危坐,你也感覺不到它是在對著眾人說話,不是的。即使是在一個應酬的場合,詞也是唱完就算了,不像朝廷宴會,還得歌功頌德爭取排名。詞的對象畢竟是女子、而非皇帝,是在官場上同樣受挫的友人、不是政敵。常言道「詩莊詞媚」,「莊」與「媚」極好地展現出兩者各自的特色。
6、這種嚴肅與自由的差異也來自兩者不同的節奏感:詩總是五或七言為一句,並且以「上二下三」、「上四下三」為基礎,無論如何,結尾總是三音步,因此詩的節奏感是塊狀的,念讀時給人平妥穩重之感;相對來說,詞的句子長短並不固定,句子可以單音步、亦可以雙音步——亦即偶數字結尾,兩相搭配形成一種破碎的節奏感,比起詩來更加地靈巧多變。
7、然而也許更生動的說法是宇文所安的一個比喻:他認為詞建造了一個「繡戶」,不僅指向一精緻的藝術結構,也是更加幽微、封閉的內心世界,將無情的事物阻絕在外,痛苦甚至變得可以品味、賞玩,不具危險性,也更加美麗了。
8、多麼迷人的定義啊。與詩相較,詞隔出了一段距離,它不像詩直接表現瞬間的悲哀,反而更加緩慢地對悲哀做出了反省,它建造了一個「精緻的房間」(繡戶),痛苦甚至也變得美麗了起來。
文本細讀
一、〈一剪梅〉,李清照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1、我們進入了一個房間。這不僅指的是一個真正的房間,如果繼續往外出走,將會來到庭園小院,一個介於自然與人為之間的空間,我們在此布置了青山綠水、種植了林木花草,但它仍是一個「房間」——一個封閉的環境,假造了自然天地。這是宋詞的「世界」,即使描繪的是外在的一景一物,都沒那麼真實,那是詩人內心的反映、投射,通過夢的工作,整個世界被擺設成一個房間、一間「繡戶」。
2、即使開闊也顯得封閉,當情感有了一個範圍,被圈禁在某個小小的處所,在這個不大的空間裡,所有出現的事物都會被一一凝視、刻畫。於是我們看到了「玉簟」、「羅裳」、「蘭舟」與「錦書」,然而重要的是,它們都被修飾得極為美麗、精緻,那是「玉」簟、「羅」裳、「蘭」舟與「錦」書。這裡透露的當然是一種女性的目光,然而整個宋詞的世界都充斥著「女性」的目光——即使它來自一個男人;因為這種閉鎖的內在空間所帶來的,對於事物的珍惜與賞愛,讓情感宛如一只花瓶,只適合靜靜觀賞,但一碰就會碎裂。
3、如果與唐詩相較,我們便很容易察覺出兩者的不同。唐詩講究一種「氣象」,什麼是氣象?也許就是一種壯闊的感覺。唐詩裡的「景物」是壯闊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在一望無際的空間裡,才能感受到孤煙之「直」與落日之「圓」;唐詩裡的「相思」是壯闊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兩人之間小小的愛情,都可以被形容得如此浩瀚盛大;唐詩裡即使「孤獨」都是壯闊的:「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個人的孤獨竟可與整個寒冷的世界對抗,這樣的孤獨充滿了力量。更不用說那些描寫國仇家恨、社會民生的寫實之作,在唐詩裡,我們看到了一個廣大的外在世界,裡頭即使有著悲哀,都呈顯出某種胸懷與氣度。
4、這些到了宋詞裡通通不見了。唐詩裡的大江、大河、大海,到了宋詞幾乎不再出現,轉而成為庭園裡頭曲折的流水,如這裡所言「花自飄零水自流」;唐詩裡的壯闊相思,到了宋詞變成了「兩處閒愁」,不只自己是幽雅的、對方也是,整個世界都顯得無所事事;唐詩裡千山萬徑的距離,在宋詞裡是「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僅僅是眉心之間短短的幾吋上下。
5、這種夢境般的世界,一個精緻的房間,就連動作都必須顯得輕巧,才不至於驚擾了裡頭的人。詞裡說「輕」解羅裳、又「獨」上蘭舟,讓花「自」飄零水「自」流,一個細心、寂寞、被動的詩人形象,彷彿與整個世界無涉,兩者各安其位,世界僅是一個房間,詩人在裡頭盡情地欣賞、把玩,但從未想要遠走高飛——宋詞裡少有酒館、壩口、渡頭、馬上相逢的別離描寫,這些詞人們幾乎足不出戶,因此這裡的「獨上蘭舟」,重點在於「獨」的寂寞心情與「蘭」的美麗修飾,「舟」是不會出發的,它在宋詞裡的美感便來自於它的無效,「蘭舟」是用來珍惜與賞愛的,並非想真正乘坐出遊。
6、然而這裡的比較絕對不是說宋詞比起唐詩來更遜一籌,它們是不一樣的情感,展現著不同的美。唐詩注重瞬間的情感捕捉,宋詞則與情感之間隔出一段距離,它更加地「節制」,並且時常表現出「反省」之意——這點在蘇東坡身上最為明顯。
二、〈水調歌頭〉,蘇東坡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1、對於蘇東坡「以詩為詞」的批評,也許這一首詞是個最好的例子。蘇東坡僅以詞作為形式,但裡頭裝填的內容、主題,進而是整體的感思情懷確實都是屬於詩,它甚至展現出「言志」的傾向。
2、開頭我們便再次遇見了唐詩裡特有的「氣象」,一種壯闊的景象與情感。「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闋/今夕是何年」,這真是一個大哉問,足以證明蘇東坡是偉大的詩人。文學家有許多種,但要稱的上「偉大」則必須具備特殊的條件。首先他要有眼界與氣度,其次作品得涉及某些永恆的問題與困境。這些蘇東坡都具備了,看看他的〈赤壁賦〉吧,裡頭展現了人生中普遍的提問,並且沒有答案,重要的問題往往都沒有答案,只能讓人沈浸其中,輾轉反側。這首詞的開頭又一次展現了蘇東坡的胸懷,這裡的「氣象」不僅指向外在景物、也是內在情志。
3、這首詞的開頭給人一種壯闊之感,主要來自它涉及了「空間」與「時間」,並將兩者與「人生」關連了起來,形成了一個永恆的大哉問。「空間」範圍達至「青天」與更高的「天上宮闋」,「時間」更是無始無終,不知明月幾時有、亦不知今夕是何年,這種由時空帶來的迷茫感受復與人生結合,「存在」是怎麼一回事?你我不知所從來、也不知到哪裡去。不僅個人如此,明月亦然;不僅活在人間的你我如此,天上假如有一宮闋,裡頭的仙人又真能逃出空間的範圍、時間的界線?
4、這首詞開頭的主題關涉到「人生」與「存在」,這絕不是宋詞關心的對象,蘇東坡的胸懷不僅僅在於一個「房間」,更擴大至整個世界;甚至不僅僅像唐詩的外在世界,他更擴及至整個宇宙、古今、每一個人的心靈。以此標準,蘇東坡這首詞具有「言志」之意,甚而之餘他把這樣的「志」從個人、社會、國家往外推,成為普遍的人類情感,此是真正的偉大。
5、蘇東坡的偉大不僅在於他展現了一個壯闊的場景與問題,更在於他觀看、體察與反省人生的方式。接下來是關鍵的句子:「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人生遭遇挫折都想追尋一個超越之境,藉以安頓自己的身心,蘇東坡也不例外;然而蘇東坡的結論令人意外,他擔心「高處不勝寒」、還不如「在人間」「起舞弄清影」。
6、這個描寫有兩點值得注意:第一是蘇東坡的矛盾與猶疑,他既想逃離此世、又擔心彼世不如想像中美好,這種徘徊在「我欲」與「又恐」之間的灰色心情,是蘇東坡最美的文學特質。蘇東坡經常呈現出一種徘徊、矛盾與猶疑,表現在文學中,我們經常可見蘇東坡的瀟灑結句,比如「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然而他也時時被一種更加現實的、切身的、莫名的心緒打擾,比如陷溺於對愛妻王弗的思念、甚至是「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杳/多情卻被無情惱」,一個男子莫名走過牆外,忽然聽見佳人笑語,尚未見面便已生發了愛意,而當笑聲漸杳之時,又突然覺得自己被棄了,才發覺對方的無情原是自己的多情,其實只是自己被自己打擾了。這就是蘇東坡,看似瀟灑的形象背後,總藏著不捨的多情。「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兩者間的擺盪是蘇東坡生命中最美的詩意。
7、第二是蘇東坡認為「人間」更甚於「天上宮闋」,並對此世表達出熱愛之情。他不是對一超越境界沒有嚮往,他也曾企圖出發、努力追尋,然而最後卻選擇回到人間,並且不感到失落,進而起舞弄清影,活出自己生命獨特的風采。從「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一段,我們看到了蘇東坡的思考與反省,這種理智色彩在唐詩中是不會出現的。唐詩呈現的是一瞬間的情感,宋朝則對這種情感多了一份思考與反省。吉川幸次郎曾說:蘇東坡最大的文學成就,是對於「悲哀的揚棄」。唐詩表現悲哀,宋詩則反省悲哀、並進而揚棄了這種悲哀。蘇東坡不會深陷在感傷之中,他將生命看待為一場悲喜交錯的過程,人生中確實有悲哀,但重要的是從悲哀中奮起振作。
8、這同樣表現在蘇東坡的這首詞裡,他選擇回到人間,並且「起舞弄清影」。人生中有起有落、有悲亦有喜,何必想像彼世有一天上宮闋呢?何不就在此世跳一場舞蹈呢?蘇東坡熱愛他的生命,比起李白與杜甫,他似乎感動了更多人,因為我們不是李白,作不了神仙,我們也不是杜甫,寫不了歷史,但我們可以是蘇東坡,經常有著徘徊、矛盾與猶疑。思考過後、反省過後,他最後選擇在人間跳一場舞,感動了所有的人。
9、這樣的心情、這種對於人生與存在的反思,結合對於弟弟子由的親情,傳唱了千古。看看最後這些話吧:「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開頭便說到「不應有恨」,因為「人間的悲歡離合」便與「明月的陰晴圓缺」一樣,都是極其自然的。這裡最美的地方在於,蘇東坡把一種「人事的偶然變合」與「自然的永恆循環」結合了起來,人事也只是在自然之中的一種活動、現象,我們看見的只是變化的悲哀,但變化背後未嘗沒有一股靜定的力量?
10、在此,蘇東坡又展現了他的徘徊、矛盾與猶疑,明知「此事古難全」、卻又希冀著「但願人長久」,在「人事」與「自然」之間、「變化」與「永恆」之間、「私我的親情」與「人類的大愛」之間,蘇東坡仍然選擇了相信,在「此事古難全」的客觀前提下,他發出了「但願人長久」的心聲。人來自自然最後也回到了自然,我們經常遭受著一些痛苦與不完美,喊出自己的心聲,這是生命動人之處;然而有個更大的自然,它不言不語,默默地看著這一切,最後則將我們都靜靜地收了回去。「但願人長久」是動人的心聲,「此事古難全」則是理智的反省,蘇東坡在兩者間達至了一種巧妙的平衡。
11、蘇東坡當然是「以詩為詞」,他採用了詞的外在形式,但裝填了詩的內容、主題、感思與情懷。這樣的特色是好是壞,涉及詞作為一個文類的各種評定標準;然而從一個更高的文學標準來說,這首詞是偉大的,這不僅來自它的主題,也與它採用的語言有關。我們可以發現,這首詞的句子極為口語化,也許最好的文學是泯除了各種差異與區別,一如最美的舞蹈與散步無異、最佳的歌唱與說話無別。整首作品唯有一處稍稍讓人重新想起了這是一首「詞」,那是「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一句,我們再次看見了一個精緻的房間,然而無人在意,因為對於蘇東坡來說,他的偉大不是要和誰爭論詩詞與否的問題,他要寫出的是「我們的」文學——在那裡詩與詞不僅沒有區別,你、我以及每一個人,都是蘇東坡;這意思不是我們高攀了他,而是他已永遠地活在我們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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