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9-09 21:00:25陳雋弘

【細讀9】王羲之〈蘭亭集序〉












原文:王羲之〈蘭亭集序〉

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修褉事也。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

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晤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雖趨捨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於所遇,蹔得於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將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係之矣。向之所欣,俛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於盡。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

每覽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嘗不臨文嗟悼,不能喻之於懷。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後之視今,亦由今之視昔,悲夫!故列敘時人,錄其所述。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後之覽者,亦將有感於斯文。




前言:心情的瞬間轉折

1、魏晉留給後人最深刻的印象,是一則又一則動人的故事:王子猷夜訪戴安道、阮籍窮途而哭、稽康彈〈廣陵散〉從容赴死、劉伶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褌衣等等。這些故事之所以顯得動人,是因為背後都有個精彩的個人。他們敢活得與眾不同,呈現出自己獨特的生命面貌。


2、翻覽《世說新語》的篇目是有趣的:〈言語〉、〈夙惠〉、〈豪爽〉、〈任誕〉、〈簡傲〉、〈輕詆〉、〈儉嗇〉……,魏晉時期從生活的各種方面來觀察一個人,發現並且肯定每一個人都是獨特的個體,都有著自己與眾不同的面貌與個性。這當然與時代背景有關,與前此的漢朝對照,魏晉是真正的亂世。漢朝追求長治久安,以儒術治理天下,在這樣的考量中,強調群體的重要性。個人在禮教當中生活,有時當然必須犧牲小我,以完成大我。


3、魏晉遭逢亂世,個人信仰與社會價值觀都幾近崩潰。群體的束縛突然解開了,個人開始回過頭來思考什麼才是活著的真正意義。他們的思考與實踐,成就了魏晉時期獨特的藝術與美學。魏晉的禮教崩毀,道德無法展現;然而在哲學與藝術上卻綻放出前所未有的火光。魏晉名士們崇尚深思、懂得品味生活,他們擁有「真」與「美」,卻對於「善」的追求感到無能,因此整個社會混雜著華麗與哀愁,個人可以在一瞬間燃燒殆盡,然而生命畢竟無法得到落實,始終讓這些纖弱的靈魂飄飄盪盪。


4、這也許是為什麼如此精彩的故事背後,都瀰漫著一股哀愁的真正原因。他們各有各的瀟灑,但更重要的是,他們通通失落了。瞬間的美麗突然變成了永恆的寂寞,這是魏晉時期最驚心動魄的美學風格。某日傍晚,阮籍駕著牛車,信步而行。本來就沒有什麼目的,因此心情也顯得特別自在。也許是涼風吹拂太舒服了,他打了個盹,一覺醒來發現車子停住了,前方無有任何出路。阮籍突然感到一股巨大的寂寞,竟嚎啕大哭了起來。這是魏晉時期傳述最廣的一個故事,它成為了一個原型,一種瞬間的心情轉折,從高揚到低迷,連自己都說不明白、弄不清楚。王子猷則是另一個例子,當千辛萬苦來到友人戴安道的家門前,為什麼突然放棄了呢?為什麼突然改變心意了呢?這裡頭有種美,因為不可捉摸,因為有真正的性情;這裡頭也有種失落,那是生命找不到安頓之所,因為善的缺乏,使得美與真都不再堅實可靠。


5、一種瞬間的心情轉折,使得美麗成為了永恆的寂寞。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中、個人的生命情調中,我們才能理解〈蘭亭集序〉為什麼會從「自然之樂」突然轉成了「死生大痛」,然後結束在「生命之悲」上,而這樣劇烈的心情轉折,則是這篇文章、甚至是整個魏晉文學最動人的地方。



文本分析

第一段
1、文章開始於一次春日的出遊,是「脩禊事也」。「脩禊」源自於周朝的一種祈福活動,到了魏晉宗教意味已經淡薄,轉成了單純的春遊賞玩。文章開始的幾句除了點出時間、地點、事件之外,其實更重要的是這次的春遊不帶有「政治性」。我們可以稍微回想之前讀過的文章,涉及出遊主題的多有政治意味,最明顯的是歐陽修的〈醉翁亭記〉,作為太守的歐陽脩與人民一起出遊,所謂「與民同樂」。「民」這個詞就有一種階級的意涵,是與「上位者」相對的,是在一定的規範與體制中,人才成為「民」,歐陽脩更在文章最後直接點明了「醉能同其樂,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謂誰?廬陵歐陽脩也」,顯示了自己作為太守的位置。


2、這是出遊帶有「政治性」的意思,「政治性」在此並非負面意涵,只意味著我們可以很容易地察覺,這是一篇儒家立場的文章。〈醉翁亭記〉裡的出遊即使自由,背後仍然有種節制,並在文章最後強調了文化的重要,所謂「醒能述以文者」,並由此區別出社會的階級。另一篇例子則是柳宗元的〈始得西山宴遊記〉,開始兩句「自余為僇人,居是州,恆惴慄」,「僇人」指的是被貶謫之人,是在政治上受了挫折的失意之人,也唯有轉換另種心境,才能重新發現西山之美。


3、〈蘭亭集序〉裡的春日出遊不帶有「政治性」,更重要的是要呈現出一種美的環境、氣氛。第一段書寫了兩種美:一種是人情之美,一種是自然之美。人情之美是「群賢畢至,少長咸集」的「脩禊事也」。在春日裡,與一群志同道合的友人們會聚一起,並且只是單純的出遊賞玩,沒有濃厚的政治目的。接連後面大量的自然景物描寫,更再次沖淡了這種政治意味。整篇文章並不涉及社會與群體,而在第二段轉入個人的深思感懷,並在最後探入文學的重要性,充滿對於個人的關注。


4、〈蘭亭集序〉是一篇充滿「道家情調」的文章,這當然與時代背景有關,更重要的是它的主題:以一種瞬息萬變的方式,表達對於個人生命的關注。這並不代表這是一篇宣揚「道家思想」的文章,因為〈蘭亭集序〉是文學作品,並無意在思想上堅守任何立場,這也是為什麼最末段會批評莊子思想的原因。我們不能因為文章在最後批評了莊子,便認為這篇文章拒絕道家,這是錯誤的;因為文章從頭至尾,無論是挑選的詞語、涉及的概念、展現的意象等等,都有著道家的背景。因此最好的說法是,〈蘭亭集序〉是具有濃厚「道家情調」的文章,但它並無意肯定或否定道家思想,它關注的是「情」而不是「思」,關於這點在第三段會有更清楚的說明。


5、在「人情之美」後面緊接著一連串的描寫,展現出了「自然之美」。魏晉時期文學最重要的發展,便是發現了「客觀的自然」。之前文學對於自然的關注,總是與個人情感甚至品行道德結合一起,比如「涉江採芙蓉,蘭澤多芳草」是自然景物的描寫,但緊接著「採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便轉成了對於故人的懷念,在此景物只是情感的陪襯,並沒有獨立的重要性。「楚辭」裡雖然也有著大量植物花草的描寫,但都是作為個人品行道德的象徵,更無客觀的地位。


6、然而魏晉時期發現了「客觀的自然」,在大量的自然景物描寫中,卻不涉入個人的思慮、情感,山水僅僅作為山水而存在,它並不指向什麼暗示、或者帶有什麼象徵。王粲〈登樓賦〉的第一段便是個很好的例子,它完全避開了主題,僅對自然作單純而客觀的描寫,像一顆鏡頭靜靜橫搖過眼前一切,卻不帶有個人主觀的情感。


7、這種對於「自然」的關注,當然與道家的時代氣氛有關,儒家讓我們讚嘆自然之上的人類作為,而道家讓我們看見自然本身。於是我們看見了「崇山峻嶺,茂林脩竹」至「天朗氣清,惠風和暢」的一連串美景,它是那麼美好,並非特別寄託了什麼理想、或者比喻了什麼德行,這些景物只是單純而客觀的存在那裡,而人在其中,便有了回到自然的原始快樂。


8、這段描寫中有幾個細節必須注意,各是「流觴曲水」、「無絲竹管絃之樂」、「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與「游目騁懷」等,這些都與道家情調有關。「曲水」給人的感覺沒那麼直接,不是大江、大海、大河,沒那麼一望無際、洶湧澎湃,而是曲折的、細緻的、婉轉的流動。人在其中不會登高浩嘆,而是得以幽靜自處。此外「無絲竹管弦之樂」,「絲竹管絃」是儒家的音樂,在國家的儀式上、群體的場合中、社會的風教下,以絲竹管絃演奏出來的「雅樂」可以讓典禮莊嚴地進行,並讓人心得到和諧的共鳴。「絲竹管絃」是人為的「樂」,然而道家嚮往的是如左思〈招隱〉所說的「山水有清音」,而在這句之前恰好便是「非必絲與竹」,情調與此同出一轍。


9、最明顯透露出道家情調的,則在於「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二句。儒家不講「宇宙」、而多稱「天下」。「天下」是一種文明的觀念,以「天」為主,「地」即為天之下,地上有人為的一切,因此「天下」便是以人為主而活動的一切範圍;「宇宙」為空間與時間之合稱,更為普遍、抽象與理智,道家多稱之。而相較於「品類」,儒家則主「三才」觀。所謂「三才」指的是「天、地、人」,裡頭有一種等級的觀念,以天為上、地為下,天地之中則有人,而人乃特出於萬物之首,屬最鍾靈獨秀者。道家則主張萬物平等之觀念,不強加區分等級,人亦只是存在之一,因此才能在「仰觀宇宙之大」中進而「俯察品類之盛」,接連兩個對句都不以「人」為具有特殊存在之地位。


10、最後則是「游」,《論語》中亦講「游」,所謂「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然而這裡的「游」仍有人為的主動實踐之意,且有「道」、「德」、「仁」之前提。道家的「游」指的則是一種境界,主體忘卻自身,進而與對象渾合為一,比如「游刃有餘」。這裡的「游目」亦沒有一定目的,而必須主動去踐履或實現些什麼的意思;而只是隨意地瀏覽、觀閱,讓自然景物一一紛陳眼前,不做去取擇別。


11、第一段描寫春日出遊,給予讀者一種美的印象,有人情之美與自然之美。聚會不帶有政治性,只是單純的走向自然,並以大量道家的詞語、觀念,描寫客觀的自然,而人在其中,不具特殊之存在地位,與萬物等齊。在這樣的春日宴遊之中,作者王羲之突如其來感到一種疏離與幻滅,急轉進入第二段。



第二段
1、第一段結束於「信可樂也」,與此相對,第二段的最後一句是「豈不痛哉」,從「樂」到「痛」的轉變讓人困惑,但也最是動人。


2、首先我們發現,這種轉變並非慢慢發生、漸漸形成,而是突如其來的憂思與感慨,並且是在第一段的美的環境、氣氛、心情之中,作者王羲之突然急轉直下,感到了一股焦慮。其實這並不陌生,我們也時常興起這樣的心情。也許是在眾人的歡聲笑語之中,突然感到自己是孤單的,無法融入大家的話題;跨年的夜晚,與親愛的人或者陌生的人一起倒數計時,前一刻還那麼興高采烈,朗聲尖叫相互擁抱,下一秒卻突然被寂寞淘空了心,整個人失魂落魄,世界一片荒涼。我們都有過這樣的心情,歡樂與憂傷並至,都曾在某個瞬間憬悟到,生與死偕行。


3、亂世更加重了這樣的焦慮。死亡天天都在發生,並且近在眼前。一次戰爭奪走多少人的性命,不僅平民惶惶不安,身處顯要門第的貴族亦然,在複雜的政治鬥爭裡,只要稍稍選錯立場、微露心跡,便可能遭來殺身之禍,更令人難以忍受的是,殺戮者並非敵人,而可能竟是你的親戚與手足。


4、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中,在這樣的個人生活中,存在本身有什麼快樂?當什麼都不能期待、什麼都無法規畫、什麼都得不到寄託之時,快樂都只能是當下的享受、縱情與浪費。唯有抓住此刻,將精力徹底消耗,因為轉眼之間生命便盡皆成空。


5、這當然不是儒家的快樂。儒家的快樂來自知識的學習與品德的精進,這種快樂不是一種「情緒的波動」,而是「自我與社會的完成」。然而這種快樂的首要條件,便在於一個值得期待的社會與人生,在漫長的時間、歷史、文明的過程中,相信有某種價值值得追求、某種信念值得實踐。因此《論語》說「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將「樂」與「發憤」並提,人生是值得信賴、依靠,並給予承諾的,孔子便在這條不斷學習的路上「不知老之將至」。


6、王羲之在第二段也引用了這句話,但完全變換了語境。他感到的快樂與孔子如此不同、與儒家立場有異,不是「發憤忘食,樂以忘憂」;而是對生命本身的享受、縱情與浪費,並在這種「情緒的波動」中,放浪形骸,朝生暮死。這樣的人生態度亦能興發「不知老之將至」之歡嘆,然而卻已將原本之語意、內容悄悄置換,從積極肯定轉為隨遇而安、甚且極度不安。


7、接著出現第二段最美的句子:「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係之矣」。尤其是那個「情」字,真正打動人心。相對於「情」,儒家談論更多的是「性」,兩者間的差別在於:「性」是人與人之間更普遍、共同、不變的基礎;而「情」則更加變動不定、起伏波動、倏忽而起倏忽而滅。「情」使得每個人的存在顯得如此不同,不僅人與人是不同的,即使在同一個人身上,前一刻的自己與後一刻的自己也經常矛盾牴牾。「情」讓人的存在繽紛、多彩、執著、悲哀,我們會迷戀、也會感到厭棄,這都是「情」之發用。對於品性修養來說,「情」往往與慾望相關,是必須被控制壓抑的;然而對於文學來說,「情」才能真正打動人心,因為那是每個人最真實的存在狀態,有那麼多的掙扎、那麼多的看不開。


8、因此「情隨事遷」,能變遷的不是「性」,而只能是「情」,情才能隨著事而變化、波動、起滅。上一秒還充滿熱情的事物,下一秒已被我們丟棄一旁,而人便在這無止盡的追逐中,又哭又笑,方生方死,感到疲倦、終覺徒然。這裡頭便有了瞬間的美麗,以及永恆的寂寞。


9、第二段最後提及了「死亡」,這個人類作為存在的最初首要關懷,特別是在魏晉這樣的亂世。儒家往往避免談論死亡,「未知生,焉知死」,認為與死亡相較,人生之過程更值得重視。在生與死之間,有個漫長的值得付出、努力、實踐、完成的自我,而所謂的「不朽」也在此人世中獲得肯定,所謂「立功、立德、立言」,都不是要到生命以外的未知世界中去尋求。


10、然而亂世的心情並非如此,當這個國家、社會、歷史、文明都得不到保障,個人又有什麼存在的意義?在生與死之間,那原本該有的、該受到重視的、儒家肯定的生命過程一下子被抽離,「死亡」便乾癟癟地來到了眼前。第二段的前半部份提及生活中的諸多快樂,但「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係之矣」,連那麼熱情擁抱過的事物,最後也都厭棄了,則又憑什麼認為整個人生是值得投注的呢?生命如電亦如露,終成泡影,以為值得的不過都只是「情」的流動來去而已,唯有死亡,是不可移易的結局。


11、「豈不痛哉!」在生與死之間,生命只是個飄盪的存在,像爆開的火花,燦爛是美,黑暗是真,而其中無需談論善惡。王羲之在春日宴遊之中,突然感到一股疏離與幻滅,這裡頭有一種斷裂,心情的瞬間轉折,像阮籍的嚎啕大哭,像王子猷的徒勞而返,這種任誕的背後有種曠古的大寂寞。



第三段
1、第二段提出了一個無有出口的問題,但人生不能沒有出口,即使這是最後的真相,生命也需要得到安慰。第三段提出的解決之道其實無法解決任何問題,它只是給予荒涼的人生一個小小的安慰。但獲得安慰很重要,這是一般人喜愛文學而拒絕哲學的原因,哲學要求真相,但真相令人痛苦;文學便給予安慰,讓我們暫時別開臉去,尋求另一種「真實」。王國維曾說「可愛的不可信,可信的不可愛」,這是他痛苦、掙扎的原因,因為他更接近哲學家,否則只要選擇「可愛」即可,「可信」與否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其實沒那麼重要,只要能說服、假裝自己相信,也就夠了。


2、因此文學的重要性,便是在理智上遭遇永恆困境之時,給予人們情感上的安慰,以另一種眼光品味人生。蘇東坡的〈赤壁賦〉如此,「水月之辯」企圖以理智思辨解決情感問題,最後假裝超越;王羲之的〈蘭亭集序〉亦然,只是他不像蘇東坡那樣假裝堅強,而是直接承認了自己的懦弱與失敗。這是第三段批評莊子的真正原因:「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將生與死、長壽與夭折等同看待,其實是虛妄而且不切實際的,那只是哲學家以理智思索出來的結論,我們「知道」,但「做不到」。


3、〈蘭亭集序〉是一篇文學作品,它要表現的是情感上的種種執見,而非爭論思想上的是非對錯。王羲之雖然批評莊子,但並非認為莊子一派胡言。他們兩人一個是文學家、一個是哲學家,一個在理智上尋求超越、一個在情感上受盡折磨,如此而已。文學最動人之處是在於承認自己的懦弱,「一死生」與「齊彭殤」這樣的哲學思辨人們都知道,但就是做不到,蘇東坡還假裝相信,而王羲之則是坦然承認了:我們都是「情」之俘虜,美麗與哀愁的共生體。


4、在人生最感失望的時刻,幸好還有文學。這種生命中的永恆困境絕對不只是個人的經驗,王羲之感到了這種痛苦,在他之前、之後,又何嘗有人真正逃開過?第二段的「痛」只是個人的痛苦,當此個人的痛苦擴展成為時代的痛苦、甚至是整個人類存在的痛苦,則成為了「悲」。這是「悲」的真正意涵,超越時間與空間,對存在感到懷疑、徬徨、茫然、無助……。


5、唯有文學給我們一些安慰,讓我們知道自己並不孤單。王羲之知道之前的人有過同樣的心情,因此他也把這當下的心情書寫下來,期盼後人也能在此找到一點點安慰。文學永遠不能解決什麼問題,它只懂得陪伴,作為一個人,我們需要「可愛」或者更多過「可信」。


6、最後一提:錢鍾書曾經批評〈蘭亭集序〉的遣詞用字重複性太高,減損了文章之價值,他認為王羲之應該多做思慮,否則只會暴露藝術技巧上的缺點。然而不該忘記,〈蘭亭集序〉亦是一篇書法上的逸品,是在宴會上趁著微醺之時一揮而就,傳說王羲之醉酒清醒後,曾經謄寫多次,卻再也無法展現當下氣韻。因此錢鍾書指摘這篇文章的缺點,恰好正是它的優點。〈蘭亭集序〉必須不加思索,因為心情倏忽而起、飄忽即逝,它也美在不加思索,唯有如此,我們才能看見那種「心情的瞬間轉折」,是那麼無端無緒,配合流麗的行書,隨時寫意隨時塗改,留下了諸多痕跡。〈蘭亭集序〉無法正襟危坐,瞻前顧後;它只能是痕跡,是一種流動來去、飄盪不安的心情。








威爾剛 2020-01-07 12:26:35

很讚的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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