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6-23 10:29:18尚未設定

覺是今生(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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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這地方不好嗎?」換成姚艾文皺眉,語氣裡多了一些問號。

我沒辦法跟姚艾文說實話,前任老闆在天母忠誠路的家,讓小偷闖過一次空門,外交部、外事警察、派出所的人把房子塞得滿滿的,多半是雙手環抱在胸前,什麼事情也沒做,如此陣仗,只是彰顯他們很在乎。現場少數幾個戴白手套的鑑識人員,沿著門扉、把手、窗台、酒櫃,刷來刷去找指紋。高傲的英格蘭老外不止一次使用很重的字眼抱怨這裡的蠻荒落後,我很盡責地翻譯,很想要傳神轉達他的憤怒,那是我的工作職責,必須精準地用中文幫他傳遞驚嚇與牢騷,可是心裡卻不以為然,倫敦沒小偷嗎?騙誰。

所以,我必須阻止姚艾文選擇那種陽台背對陽台的傳統式公寓,或是那種樓梯轉角隨時埋伏歹徒掏出彈簧刀抵住背後要你開門的格局,甚至,樓下的鐵門一洞開,整戶人家洗劫一空而鄰居以為只是搬家,原因無他,我討厭看到外國人輕蔑台灣治安的嘴臉,縱使,台灣的治安,真得不太好,但,自己知道即可,沒必要讓別人說長論短的。

姚艾文沒能解讀到我的顧慮,也不怪他,我光是靠眼神鋪陳自己的看法,嘴裡根本沒露出半點口風。他抬頭十五度仰角看著前方,旁白似地呢喃自語,不遠的山頭看得見霧氣,多好!同一條街上,有得吃,有得乾洗衣服,有便利店,走幾步路,搭上捷運,去哪都行,多好!

我抬頭瞧了盆地邊緣的山頭,果真罩著一層霧氣,很像小時候,在味全花瓜的玻璃空罐子裡鋪一層棉花,注水潤澤,然後灑幾顆綠豆,等著發芽。又想起大一那年的社團寒訓,決定練一齣清唱劇「長恨歌」,應該是黃自的曲子,韋瀚章的詞,怎知,才唱了女聲三部「山在虛無縹緲間」,指揮就放棄了,很洩氣地說,拆開來的女聲三部,中音太弱,做罷。

那年寒訓的淡水又濕又冷,整個小鎮擰得出水來,課外活動組特別恩准開放女生宿舍自強館,讓所有參加寒訓的社團進駐。男生們興奮莫名,鬧鬨鬨的,鎮夜非得玩到破曉才肯上床,白天練唱想當然是開不了嗓,指導老師翻臉了,音不準、拍子不對,「The Student Prince」的曲目唱得荒腔走板,倒是「農村酒歌」唱得沸沸騰騰,那台語歌詞可苦了威利,自強館樓梯口的鏡子前,我跟他就著熄燈後的手電筒,一字一字標上羅馬拼音,當時不知自強館鬧鬼的事情,過了午夜十二點,鏡子裡會有白衣女子的影子,事後自然也聽說了宮燈道第二盞燈漆成紅色的緣由,威利總是不信,總說要吊死在宮燈下,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光是拋那根繩子,就夠費力了。

我笑了出來,沈湎在舊事裡,笑出了眼底的情緒。

「對囉,這地方好囉,我挺喜歡囉!」姚艾文說普通話的習性,夾雜著廣東話的尾韻,他一定以為我臉上的微笑,是贊同他對此地的評價,即便如此,也無所謂,因為很難解釋我們之間,其實站了一個多年前的威利,默默的,有陰影的,蟄伏而低調。

我不置可否往捷運方向走,姚艾文跟在後頭,想必是四處張望房屋招租的紅條子。當時已經打定主意,倘若他執意租賃舊式公寓,我就搬出公司規定來搪塞,其實公司對外國主管的租屋條件是有規範的,手冊羅列著準則,沒有警衛、沒有大樓管理,別想要公司點頭付錢。

又回到錯亂季節倉皇盛開的櫻花樹下,賣柑橘的老闆已經打起盹來,我跟姚艾文對看了一眼,隨即又收斂視線,瞧向對面一棟剛落成的大樓,大樓外觀稱不上出色,台北盆地類似這樣的建築多得很,像孿生又像染色體複製,放在淡水線的奇岩,或是木柵線的麟光、六張犁,都不太突出。

那大樓的角落裡,旋轉著一個黑白線條相間的滾筒招牌,坪數不算大,大約是什麼髮型工作室之類的,滾動的圓筒底下,貼著一張紅紙條,我提醒姚艾文,說是提醒,也不過是將下巴朝那個方向推了些微弧度,他畢竟也看到了,抬頭瞄了半晌,整棟大樓安裝鐵窗的住戶不多,清清爽爽的,沒有鐵鏽味。

髮型工作室的設計師拿著鑰匙,領我們穿過中庭警衛室,打開十二樓邊間的大門時,裡頭耀眼的室內光線給了一些好感。之後才知道,那陽台的視野好得讓人雀躍,最遠,看得到觀音大屯,另一個方向,毫不吃力就望見山頂的文化大學,還有高聳而滑稽的焚化爐煙囪,以及捷運來往的線路,當然,那飄著山嵐的盆地背脊,也成了陽台風景。

髮型設計師就住在隔壁,對話之後才知道同樣是香港人,九七之後來台灣,積蓄都砸在這棟樓的兩戶住家和一戶店面。以前跟父母住在調景嶺,下了地鐵觀塘站,在A1出口搭小巴,說那地方可是長年插著青天白日滿地紅國旗的地方喔!

設計師跟姚艾文用廣東話聊了起來,我約略猜得幾分,卻不便打擾,退到窗邊看著盆地山巒的霧氣,幻想那是泥土表層堆著白色鋪棉。室內空間裡飄著廣東話,感覺,像觀看一齣正在上演的港劇,上海灘或是大時代之類的。

說定了,房租押金似乎都好談,他鄉遇故知,什麼折扣都很隨意。

坪數是緊了些,兩房一廳一廚一衛一陽台,室內坪可能還不足二十,倒是那陽台寬敞,喚做「阿Paul」的設計師,興奮地開了陽台鋁門,雙手撐開來,炫耀那樣的寬敞可以擺兩張海灘椅和一個及腰的烤肉架,「浪漫囉!」

一樣的廣東腔尾韻,兩個香港男人都笑了。

隔日,司機老黃陪姚艾文逛了一整天IKEA,那種量販幸福感的地方,實在不適宜一雙沒有情愛的男女共同沈溺,其實兩個男人一道前往也彆扭,但我管不了那麼多。

之後沒多久,我找阿Paul剪了新髮型,他的刀剪功夫俐落,言談個性間有一種微妙的氣味,付錢的時候,我很小心地探詢,「你,是嗎?」阿Paul笑得燦爛,「我,是啊!」他的伴侶在工作室另一側幫客人洗頭,我轉身瞧他,覺得空間裡漾著幸福感,比IKEA還濃。

我沒過問姚艾文住得好嗎?或是習不習慣?只是幫他張羅裝潢工人做些小整修,也幫他辦妥銀行轉帳繳交水電瓦斯電話網路費用,除此之外,我不想干預他的私領域,尤其害怕複習那個街道的鐵鏽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