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7-03 14:41:39九十九我魔

〈書寫百態──閱讀《最後一堂創作課:李永平、曾珍珍紀念文集》〉





         沈眠/寫

有一段時期(大約是20082014這幾年),真是容易產生錯覺,會不會其實台灣文壇已經被東華派(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全面攻陷了呢?主要是那會兒還每年生產百計的稿(小說、劇本、現代詩、散文等),去參加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徵文活動,而無論哪一個,都會有此一系所出身的得獎者,活像他們無所不在也似的,彷如巨大靈魅,躲閃不得,你就是要親自目睹他們的灼灼光耀、舉世明亮。

後來,以陳夏民經營的逗點文創結社為大本營,東華創英所的成員們,如王志元、孫得欽、鄭聿、王離、陳允石、葉佳怡、胡家榮、陳育萱、何俊穆、林達陽、鄭哲涵、黃柏軒等人,都有著作出版,且質素好得駭人,其他諸如葉覓覓、劉芷妤、何致和、朱國珍、柯蘿緹等,也都有作品在別的出版社問世。這群可怕的生力軍儼然空降聯盟,強力轟炸文學界。而培養出這一票創作能才的則是三巨頭:李永平、曾珍珍與郭強生(號稱創英鐵三角)。

2017年,李永平數度手術大刀進出死門關,但病中仍心執於武俠小說《新俠女圖》,在《文訊》報導與駱以軍推薦下,受到頗大矚目,讓人衷心盼望李永平能夠寫畢他的第一本也是最後一本武俠,只是他終究是沒能寫完。然或正如唐諾寫的:「人可不可以有一種『使用全部人生』的生命方式?……一種把事情做到最後一刻沒所謂『餘生』的人生?……究竟有沒有這樣可一路做到底的事。這樣的事必須是真的、飽滿豐碩到幾乎沒所謂完成,而且最根柢是歡愉的……」李永平到最後依然念茲在茲,相信也就沒有遺憾了。

一般讀者可能較不熟識曾珍珍,但若你手頭上有本《寫給雨季的歌:伊莉莎白碧許詩選》(這些年來我所讀過最好的譯詩之一),就會發現譯者正是曾珍珍。而曾珍珍的驟逝教人不防,是意外猝離,也就令她的學生們愈發不能接受裂解一般的事實,於是一夕間,臉書上真是波瀾傷悲壯闊追憶啊,有好幾個我真心覺得極好的寫作者,備至哀慟地訴說著曾珍珍的好,那是從萬段碎裂裡將他們搶救回來的龐然溫柔啊。

於是,就有了如此一本陳夏民自言「如果可以,真不想出版這本書。」的《最後一堂創作課:李永平、曾珍珍紀念文集》,收錄或直面死者哀悼或迂迴轉釋告別或將念慕(武俠、奇幻)小說化或精雕細琢字字珠玉句句天機的二十四篇詩文,風格、語言基調乃至於敘事策略大有不同,宛如人間百態的書寫,亦似二十四顆衛星,環繞著日月星一般的師者(李永平、曾珍珍、郭強生三篇文章收在本書最末)。

其中曾谷涵〈神奇俠女的退休生活〉、劉芷妤〈絲方盡〉和王志元〈洄游〉最教人動容。曾谷涵總和李永平的俠女書寫與曾珍珍的暖熱形象,描寫一入魔濫殺斷了己子一臂才回復意識、而後退隱江湖的荷月:「她感到彷彿從來沒有失去過對一種全新生活的想像。」且曾谷涵的自介最後寫:「每個人都是世界角落一場無人聞問的戰爭。」讀來委實心驚動魄。

著有奇幻小說《迷時回》的劉芷妤,巧妙地將創作者化為織者,講述他們和繆思的互動故事,包含繆思營養過剩、病了必須至專門醫院治療、甚而與織者彼此傷害云云,「……繆思不會選擇織者這件事,只傷害到妳嗎?我也恨!我恨自己為什麼不能選擇更愛護我的人。在那裡,躺在那個墓碑下的人,遠遠比妳更珍惜、更珍惜我啊。」這是何等深沉的自陳與表白啊!

出版詩集《葬禮》,後來專心於攝影的王志元,藉曾珍珍贈與他的譯詩(Kay Ryan:「那兒野牛一度成群/掠境而過/迫於飢饉/運舛」),又起爐灶,寫為「在鏡子前面/我把鱗片刮乾淨……是因為後退的風景吧/人活得越來越小……鳥飛走了/就是鳥飛走了//我在床上想這件事/怎麼縮小了我/身上布滿未乾的砂礫……野牛要過去了/野牛過去了/安靜的野牛/等不到牠們同時嚎叫」,詩名〈洄游〉,且也有佛語入詩,從形式到內容都暗含禱經迴向給師者的深意。

其他如葉覓覓寫:「彷彿我是一個出口,她是一個入口,我們捏著同一條隧道彼此凝望。」、林達陽:「比我們巨大太多、近乎神靈的美好物事,終究還是要在我們的世界消逝了。」、張培哲:「我該教的都教了,等到你能丟出生死,這手絕活才算是十方遽滅,了無生死。」、柯蘿緹:「你知道真正的失落與哀傷,不可能那麼容易被療癒。」、詹閩旭:「唯有當學術研究成為一種騙術練習,它才不會是與人無涉的象牙塔,也才能彰顯文字的力量。」、……,也都是十分出色的。

《最後一堂創作課》是敬獻給不在了的李永平、曾珍珍,但讀完以後,也就不難發現他們都還在,還在這些優異書寫者的文字之中,他們的一部份心志都被繼承了,隱隱在學生的千言萬語,無聲地透著光。來到教育愈趨於形制,且變法為服務業的災難當代,如此難能可貴的師生情感猶然發光體一般啊。文學若如是,或也就是無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