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浩瀚中寫詩──讀零雨詩集《膚色的時光》〉
沈眠/寫
現代詩行路多年了,迄今為止,似乎大多數人仍舊把詩歌的印象死死地鎖於抒情詩範疇。彷彿詩歌只有抒情詩一種,彷彿詩歌生來只能抒情。最為離奇的還是,也彷彿抒情詩只能有一種,非得要腔調多情不可(而後也就趨於氾濫)──難道只有傷悲溢滿、哀怨淒愁、哭喊嘶吼、淚流不停、情緒跋扈才算得上是有抒情的表現?當人們對抒情的理解愈是制式化,也就愈是無可能再對抒情多一些想像與突破。
看希臘導演Theo Angelopoulos的電影,其冷調的長鏡頭,地平線外慢慢吐出一群遷移者,奇妙地就有深邃悲傷的意味,那傷懷同時也是神聖壯闊,有如史詩──非常節制的抒情,而情感豐沛得教人咋舌,這也是我讀零雨詩歌的感受。
〈膚色的時光〉這首組詩,有許多飢餓、身體意象,如「我吃著他的腿的那天早上/他想離開他的皮膚/攤平像一張易碎的地圖//我的心臟是橢圓形盛開/如桃花他捏在手上毫不在意」、「我摸著你卸下的皮膚/它們柔軟如一匹古代的門帘……我將抵達心臟。走上/藏書樓的階梯。那裡可以/俯瞰整個園林的景致」,零雨寫的,何止十二種現代男女情愛關係,難道不是更高遠深邃的閱讀境界?當深入閱讀到變為生理現象,彷若血肉臟腑,難道不是世間所能達到的愛之龐然?
再讀「今天來了一個親戚/羅貝托•波拉尼奧……我的兄弟,不,這樣說/還見外了。我的家人,不/是我,年輕時的──/我的血肉,我身體的臟器……這有什麼問題,波拉尼奧說/我到處都能住/我還隨身帶來火種──」、「M先生的作品不停出現/他不停出現……如是/我的夜晚才有了一個完整/的肉體──//被書寫出來的/明天,還有不斷/飛來的老鷹,還有不斷不斷/啄食的心肝的痛」等,令人驚奇於她可以付諸如是之多之深的情感,彷若跟這些心靈有著共感,且就扭成活成共同生命體。
Issac Asimov最為著名科幻小說《基地邊緣》,處理到名為蓋婭的行星(此設想可能源於英國科學家James Lovelock的蓋亞假說),住民除有個體意識外,還能覺知到全體意識──整個星球就是一共同體,所有情感思維皆可交流互感。零雨的詩也是,讀她的詩歌,就像是我們正神祕地前往那些深處裡,短暫地與至大心靈們交臂通軌。
零雨有著通天達地的敏感,再司空見慣的詞語,在她的筆下,都可以被重新開發重新啟動,她的夢見、追悼與感懷,都猶如復活術,讓那些被遺忘的、被棄置在邊緣的名字、詞語,全都活了過來。
零雨《膚色的時光》堪稱近年來最好的詩集之一,殆無疑義,從小寫的我,到大寫的我,最後成為無寫的我。寫在空氣中的我。寫在浩瀚裡的我。整本詩集像是充滿了大量的情書、家書如「我的手阻止我進入/我的內臟。我只能觸摸/到乳房──整個胸腔的聲音/出現//我觸摸到陰戶/──下半身的入口。一個時間/的祕室……但是我的肉體阻止我/進入自己的內臟。據說//那裡通向宇宙,邁向道路/道路中又有道路,廣大而又分歧/無邊無際/那才是真的。……」(〈第五度時空──致羅桑倫巴〉、「這些線條──/宇宙的神經/與人世的神經相應//每一根,盛世與亂世/在其中相接,混合/成為山水,成為屋舍/成為舟船,成為舟中人/幽邃的表情」(〈山水筆記〉)。
而沒有邊界也是零雨詩歌的極大特色。所有的邊境都可以消融,閱讀是無盡無限的穿越術(神通),零雨透過詩歌創作,將自由穿越的最大可能重現出來。她對某些古人事蹟念念不忘,包含殷浩書空作字、南泉斬貓、趙州下山等,都是詩意的發現與凝視──換言之,零雨也是在空氣中寫字吧,不,更應該說她是在浩瀚中寫詩。
而孤獨的最大值,不就是將微小之我擴張到極限,與所有珍愛的偉大心靈並肩齊步,與宇宙同行嗎?《膚色的時光》正是作為個體的零雨所能達成的全體心靈史,那也幾乎就是宇宙書吧。
本文發表於《中國時報:人間副刊》201806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