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迷路了。

　　你在神的形象之中迷路。你不知道如何去命名那股力量。有人說神，有人說菩薩，有人說主宰，有人說上帝，有人說佛。而天地是無邊的。擁有無邊力量、越過人類以上的，我們說是神。那麼就是神吧，就是無邊的神。你想。

　　一個偶然的機會你從全家便利商店轉進，沿著一條小坡前進。你只是意圖尋找一個地址。你要把一個東西送到那兒去。五股的西雲路。你判斷你很接近了。而你意外地發現，山徑旁都是墳墓，甚至有涼亭。你有些迷惑。你會不會找錯了呢？你不甚有把握。你其實是遲疑躊躇的。你停下來。右邊是俯瞰的視野，左邊則是一座廟宇：西雲禪寺。

　　你從機車上下來。你把車子停放好。你卸下你的安全帽和口罩。你還拎著那個東西。你知道你得找到那個地址。但你忍不住踏上石階。一旁是寫著「奉獻」二字的石籠，兩側還刻有日本人名姓。某個層面來說，你開始進入倒轉。

　　微小的粒子漂浮在周邊。靜謐而深沉無倫。你像貓一樣。你擺動你的肢體，像是以幾千條絲線操控你的軀殼。你發現這是處古蹟。你訝異。你是遷移者沒錯。但在這個鄉鎮你已經住了超過十五年。那不算短的歲月。但你一無所知。你突然認知到，如果連這裡都讓你驚異於土地的蒼老，那麼你其實是不住在這裡的。你只是住在世間的制度。而忘了你應該住在你的目光、你的感覺，以及你對根源或所在之地的認知與理解。於是，時間在隱微處對你彰顯歷史無比真實的流動意義。

　　你不知道自身以外的力量從何而來。但你知道確實有股力量凌駕於你以上。你試圖和祂對話。你試圖辨識、載明祂。但祂也許是萬事萬物，祂也許是你之前讀到的一個觀點，「個體事物是神的顯現，神就在其後，神是唯一的實際之物，『但他不知道他是什麼，因為他不是一個什麼，並且對於其自身，對於一切悟性，他都是不可理解的。』」所以你不應該進入祂，不，所以你在神的裡面，也在神的外面，並沒有所謂進入與離去。

　　你望進廟宇，寶相莊嚴的菩薩，祂的無聲是金剛不壞的語詞，你聽見，你一再聽見。你跨過門檻，你在暗紅軟墊上跪倒。你不懺悔。你只是顫抖。在自己的渺小感裡顫抖。而那股無邊的力量在你之上，激盪、迴旋。爺爺呢？那個在最後的時刻不停萎縮的爺爺，你總是懷疑他會那樣子萎縮成嬰兒的模樣，人的生跟死怎麼就出奇的一致了起來。你對爺爺的印象很模糊。你知道他曾經家世顯赫，但雙親早逝，乃至於被親叔拐去了大部分財產，他不得不自立起來。多年以後，他還念念不忘過去的榮光。而你其實是不明瞭也不在乎的。你的無知何等殘酷。直到你眼睜睜看著爺爺的那一口氣在鼓起的胸腔以及扭曲、歪斜的口鼻之上──

　　煙消雲散。

　　你站起來。你低著頭。你走向廟宇後。慈祥可親的福德正神。還有一尊石像浮雕：千手觀音。日文銘刻在上頭。你靠前。你看著兩個翠玉色的香爐上還插著餘煙撩亂的香。你手中無香。你凝視著祂。滿腹的話語卻祇能如野獸般地繼續蹲伏。你無有可說。祂以同樣的靜默對你。你們在無邊之中。你只希望爺爺也是。希望他迴向無盡的虛空再也用不著來人間磨難。像是《一一》吳念真的那句台詞，沒必要啊，真的沒必要。真的沒必要再來一次。你想輪迴是真正可怖的。

　　你掉頭離開。

　　你把那深深銘刻在你的心中成為一無邊形狀的千手觀音留在祂應在的位置。

　　你一路前行，直到踏出西雲寺。你沒有回頭。你看著山徑。

　　你想，山徑之上的廟宇就有接近圓形的空間感。

　　神的無邊。

　　你想起爺爺的同時，你也想起波赫士的那個環形廢墟。波赫士寫下的那個故事。你在想，你會不會也是在這裡被某個誰一點一滴的誕生出來？你也是那種在大火中不可焚燒的人？你也是個夢？無邊的夢？你一如那個魔法師般也是另一個人夢中的幻影？也是火的意志產生的延續者？夢的本體跟夢的延續，然後呢？你想，你能分辨什麼是本來嗎？你能說誰是誰的後繼者？那麼，爺爺是真的離開了？或者他只是換上別的形式？而什麼是本來之物？

　　不。不。那是無從說起的。譬如身後的這座廟，它所承負的歷史與時間，你如何能明瞭。在你看來不怎麼起眼的建物，在這樣不起眼的地點，有多少事件跟人物交集過，有多少的悲欣，有多少的緣起緣滅？你在這些之外。你無可知曉事物的流逝。你只是個伶仃之人。是的，你在神的形象之中迷路。而迷路的本身就是命名與揭示的過程（過程豈非就等同於目的？）。你想你不需要命名。你想祂很適合無名。爺爺也應該被消弭、被溶解到虛空無窮裡。你希望那凌駕人類以上的力量，能夠把爺爺的人間消解掉──

　　這時，你看見山徑另外一頭有棵老樹。安靜而凋零。

　　你忘了你所要送達的東西是什麼。你手中無物。你的掌心讓一個事物迷失。你幽幽地注視著自己空無一物的手。你總是在迷路之中。你幾時才能找到你造的神？並被包裹在那哀憐底而變得無限？而如果你一旦確實地為神命名以後，神還會是神？你還會是你？你走到枯枝底下。你低頭一如老樹。你突然想起：西雲路不正是你的爺爺長眠之地嗎？這個世界存在著偶然。但並不存在可以用人類的思維或語言展露的偶然。不是嗎？

　　然後。我從你的夢醒來。手裡握著一株菊花。如此的黃，像是由明日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