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5-25 23:12:28老鼠人

《轉載》人生不相見 -- 廖玉蕙

人生不相見  【廖玉蕙】  中國時報E4/人間副刊2013/05/21~22

  沒有燭光,沒有陪賓,曾經有過的浪漫情緒已然隨著長長的歲月沒入生活的隙縫。人生活到這個地步,堪稱悲喜交歡了。於是,我們點了一籠湯包,加上獅子頭、雪菜百頁和一盤青菜,就從這麼家常中娓娓聊了開來……。

  那日,學校信箱內,竟然躺進一本久違故人H教授出版的新書。書上附了打字的紙條,是出版社的編輯寫的,說是作者H交代寄送的。

  前塵往事,忽焉在腦海中灼灼出現。黃昏時分,我轉頭從研究室的窗口望出去,一片暗灰的天空,空氣裡盡是飽滿的濕氣。我愣坐著,心情有些激動。呵!幾年了?似乎已不復記省。雖然只是午後四點多,沒有開燈的研究室卻滿布薄暮的頹勢,慣常的黃昏焦慮。我只要想起昨日和丈夫的冷戰和今早出門時丈夫臉上尚未褪去的忿色,便油然而生鬱悶。忍不住拿起電話撥打,向編輯打聽H在異域的聯繫方式,我想寫一封長長的信向故人抒發情緒並填充不回家吃晚飯的空檔時刻。編輯說:H教授從異域歸來已有個把月,不知已然回僑居地否,請打台北電話試試。然後,電話那頭唏唏嗦嗦摸索了半晌後,給了一串號碼。就這樣,幾十年不見的我們在微雨斷續的台北盆地相約,在顧客稀微的蘇杭小館共進晚餐。

  過往心事 湧上心頭

  雨勢忽然在應約走出捷運的剎那稍稍轉強,清冷的路燈下,雨絲斜斜灑下。忘了帶上傘,我遲疑著,幾街之隔,堪稱咫尺天涯。心一橫,我投身雨林,往前衝去。「少年時,若是有這般氣勢,能不顧一切,興許又是不同的人生了。」我找著大樹屏障落雨,邊走、邊自我調侃。推開門,冷氣迎面襲來,我不覺打了個寒顫。略加擦拭後,坐在位置上鵠候,看看錶,距約定時間早了十分鐘。我面對著出入口坐下,一邊看表,一邊望著門口,心裡揣測著:會不會見面不相識?心裡不禁有些忐忑、些許後悔,就算跟先生生點悶氣,又何至於就須打破禁忌!

  H教授一如以往年少時的每次約會,準時於門口出現。微黃的餐廳燈光下,他戴著一頂鴨舌帽緩步向前,我站起身來,心情無端萌生些微波動。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怎麼老杜的詩真的走進了我們的心腸!好一個寫實版的「昔別君未婚,兒 女忽成行」。沒有燭光,沒有陪賓,曾經有過的浪漫情緒已然隨著長長的歲月沒入生活的隙縫。人生活到這個地步,堪稱悲喜交歡了。於是,我們點了一籠湯包,加上獅子頭、雪菜百頁和一盤青菜,就從這麼家常中娓娓聊了開來。

  寒暄問候不免,身體有恙否?養生之道如何?做何消遣?寫作狀況如何?退休歲月怎樣度過?兒子、女兒已婚否?由近況、遠景到心情,話題逐漸跨入私密。起始的些許尷尬,隨著描述情節的流暢,逐漸找回昔時的熟稔。說著、說著,昏黃的燈光下,H凝視著我的眼,認真說:「沒想到你拿到的一手壞牌,居然讓你給打成了眾人欣羨的好牌。」我有些惱怒,眼神裡必然夾帶肅殺:「我拿到了一手壞牌?你說的『壞牌』指的是什麼?願聞其詳。」我敏感的以為他另有弦外之音。他笑起來,顯然知道我防禦心起,回說:「可不是壞牌嗎?你一路求職不順,研究所念完,雖然成績優秀,但幾度想回母校任教卻都鎩羽而歸;有所新學校成立,你本被徵詢意願,沒料到籌備處的伯樂臨時功成身退,你就差那臨門一腳。最後,只得落腳軍校。在軍校的升等,雖論文得獎甚多,卻不抵軍中人情紙一張,占缺於是無望…… 」嘩!嘩!嘩!幾十年的心事都如潮水般撲湧過來。

  回首人生 各自精彩

  我承認年輕時確實覺得倒楣透頂,鬱卒至極;在母校讀研究所時,名列前茅的我,畢業後,竟然與母校正式教職幾度緣鏗!教軍校時,極度不公平的升等機制,在在都曾經讓我鬱抑攻心,幾度痛不欲生;尤有甚者,我已憑論文取得教育部升等副教授資格,卻有足足兩年被軍中強權剝奪,只能降階領取講師薪水。然而,事實證明命運之神雖然虧待我,我倒也掙扎著邊詛咒、邊勉力求生,最後淪落軍校(當時 確實感覺淪落啊)。幸而在軍校遇見了純真正直的學生,他們用單純教會我誠懇踏實的重要;而軍校裡無趣的秩序,也考驗了我脫韁的靈魂,讓外頭的世界從此看去盡皆嫵媚。而H含蓄沒說的是,我曾幾度栽在愛情的坑洞裡,呼天不應、喚地不靈,而和他的今生緣會則是其中難忘的憾恨。

  我們於是開始算計人生的種種因緣際會,他說:他也曾經怨恨拿到一手壞牌:少小離家,倉皇逃難、求學時諸多偃蹇;畢業後,兄弟分散,由他單獨挑起養家餬口、奉養老父重責。如今,一路走來,過關斬將、披荊斬棘,似乎也終於欣然好牌在握。而其間和父親相處的三十年,閒時談談說說,汲取了父親早年的歷練精華,讓他在後來做學問時平添不少功力,他的人生因之向上多出了三十年;如今於加國與兒女同居,讀電機的兒子又幫助他利用電腦探看世界,識見又往下延伸三十年。「我一不小心多練了六十年功力!」他笑說。

  而我,身為老么,雖然年幼時,飽受鞭影幢幢威脅,但也從中琢磨出人際應對的絕竅,通過了母親這一關,舉世無難事。幼時偷看母親的閒書,也成為後來寫作的滋養;何況,陪伴母親度過人生最後的歲月,在生命的飽滿度上又再添一筆。所有迎面而來的橫逆,打擊你、 摧折你,最終還是都順利脫身。如今,廁身國立學府,教學之外,演講、寫作、評選、評審不輟,人生越臻豐實,在外人看來,也還算風光。

  荳蔻年華 曲折心事

  說著、說著,我們都忽然陷入沉默。我側眼看看臨桌,菜叫了一大桌,怎吃得完!我皺了皺眉頭,轉回眼光,發現H不知何時脫下了帽子,灰白的捲髮已所剩無幾了。想起上大一時,他教我們《國學導讀 》課程。那時,他剛取得博士學位,像是剛剛拿到鳳冠霞帔準備迎親的狀元,全身散發著莫名的光澤;而剛從中部北上的我,荳蔻年華,一股不羈的靈魂被壓縮在不由自主的身體中,猛爆的青春全成了出入 無門的苦悶,靦腆害羞卻執拗彆扭,和同學完全無法相處,我知道有幾位男生背後謔稱我是「烈女」,我寧可取用另一綽號「獨行俠」來掩飾缺乏人際關係的寂寞。

  大一上學期結束,我的《國學導讀》和另一女生都得分一百。下學期開學,男同學知道了,在課堂上鬧說老師偏愛女生。H淺笑回說:「雖然是問答題,但從答案看出,這兩位同學的答案不僅止於課堂傳授,而能從課外尋找資料補充,且融會貫通。期末檢查作業時,發現她們的確非常用功,還去圖書館蒐集資料。在我的課堂上,只要努力求知,一百分不難拿。」

  分數之爭,就此止息。然而,不時就傳出:「H教授以蘋果招待女同學;男同學則只能喝白開水。」「H教授請女同學去看電影,男生只是託女生之福,老師就是偏心!」雖然我努力將它視之為無稽的調笑,還是偶爾飄過耳側,在心底還是捲起一陣風,我從來沒去過老師家。

     那兩年,心頭總是炙熱,感覺有種不足為外人道的朦朧愛戀盤據,除了上課,我總和H離得遠遠的,在保守的年代,師生關係在中文系猶如父女,神聖而不可褻瀆。然而,對學識的傾慕、對風趣的嚮往,全都轉化為莫名的痴狂。我閃避他上課時微笑的雙眼,卻常對著他的背影失神。少女情懷總是詩,喜看愛情小說的我,嫻熟所有悲劇的套式,對沒有結局的單戀早有心理準備。H寄居泰順街,傳說門上懸了本繫著原子筆的留言簿。老師在家,揖客入門;老師出門去,拜訪者取筆留言。一個午後,我去和平東路上的美術社買毛筆,挑好筆,走出店外,站在十字路口上,左右徘徊。手裡H的地址,被手心的汗水沾得濕濡,幾乎擠得出水,心跳咚咚作響。是個秋日,蕙風和暢,我卻一身是汗,感覺世界轉瞬即將崩裂成為廢墟般的絕望。

     繞過來,走過去,黃昏忽焉降臨。我像世界末日的聖徒,心一狠,腳不沾塵地直趨泰順街。不給自己後悔地按鈴,卻久久不聞回應。所有的掙扎矛盾都放下了,呼!幸好老師不在家,我鬆了口氣,得到救贖。取下筆,原想在簿上留言,斟酌半晌,終究放下,怏怏然離開。啊!萬萬沒想到這一取一放,人生因之殊途。    

     大三開學,得知H終於如傳說中的轉去南部公立大學任教,我躲到教學大樓外的濃密楓樹下,讓眼淚慢慢順著臉頰流下,那是我繼喜歡上高中的歷史老師後的第一次情感受挫,我心中失落悵惘,像放學後人潮散去的教室,空洞中浮著微塵;但你一直知道,結局必然如此,這不過是印證。

     距離和時間淡化了濃烈的情感,澆滅了少女的痴狂,我一顆隨時提著的忐忑的心終於逐漸復歸平靜。我自嘲自作多情,慢慢學會放下。大三下學期,我參加救國團舉辦的「全國編輯人研習會」,僥倖被網羅進雜誌社裡擔任編輯,半工半讀,日子過得還算平靜安穩。雜誌社裡,工作量不輕。主編每日殫精竭慮思考如何找到好稿子,腦子轉啊轉的,轉到了我熟悉的老師身上。於是,H教授和J教授成了總編的口袋人選。當主編將這個重責大任交下,我猶疑徬徨,不知如何拒絕,只能硬著頭皮接下。幸而只有自己知道的、像天花一樣發作的戀情已然慢慢結了痂,只要不去摳它,就不會流血,也不再覺得疼痛了。不知情的H欣然應邀,就這樣南北魚雁往返了許久,編者與作者的寒暄,學生與老師的界線,我把持得很有分寸。而H的稿子總在預訂的時間內抵達,他也將作者的角色扮演得恰如其分。於是,H和J教授深入淺出的詩學和戲曲文章於焉陸續上場。這一招真厲害!那些年兩位教授應邀撰寫的稿件都榮獲重要的學術「金筆獎」,分別為他們教授生涯打下了根基,最終兩位教授也都成了台灣學術的重鎮。

     訴盡相思 束手悲傷

     夏日來臨,蟬鳴不斷,焦慮像傳染病頃刻瀰漫即將結束的課堂。同學無心向學,在堂上傳紙條、講小話,內容圍繞著預官考選和找工作的進度,當然還有隱隱孳生的離愁別緒。大夥兒都恍恍惚惚的,感覺前途茫茫。我也首度面臨工作的困擾:母親央人在故鄉的中學幫我謀了個教職,主編則苦勸留下,不肯放人。我勢必在兩者間做個選擇,難以處理的其實不是選擇而是遊說。對文學的愛好、對北部文學環境的流連,相形之下,回鄉教書的穩定職業從來不是我的考慮選項。然而,母親的強勢及一向以來對母親的慣性屈從,使得簡單的問題複雜化,我陷入苦戰,負嵎頑抗,未知如何收場。日子過得挺不好受,母親的催促在父親的筆下雖多了份溫婉,但她咄咄逼人的氣勢仍不時從腦海竄出。

     焦躁徬徨間,天外忽然飛來一封爆炸性的信,是H寄來的。信很短,一眼就瞥完:

     「年齡像一頭獅子追趕著我,我也不能免俗地即將投入婚姻。訂婚在即,可是,我一事不明,心裡一直不得安穩。我是愛著妳的,從一開始就如此,不知妳對我可有同樣的感受?」

     我拿著信的手狂抖起來,整個人像被一枚強力炸彈命中,腦漿迸射,屍骨無存。我倚在工作桌旁的大柱上,背對著同事嘩嘩流淚。這世界太荒謬!好不容易才結痂的傷口被硬生生剔開來,血流如注。可我不知有誰可以傾訴,二十二歲的荳蔻年華,從未經歷任何滄桑,全然不諳世事,只是一派天真,一下子禁不住,被這封遲來的信給擊得潰不成軍。白日,無語俛首,保持鎮靜;夜裡,躲在宿舍的下舖,蒙被開始痛哭。我緊咬牙根依舊止不住抖動。學校宿舍寢室內,六人一間,其餘五人在中夜無端聽到我壓抑的哭泣,擤鼻的聲音,沒有人知道我發生了甚麼事,因為行止太秘密,一副拒人千里態勢,沒人敢起身探問,那時的我實在太年輕了。

     接著,H密集北上。我們喝咖啡、走小道,將幾年相思訴盡;然後,再帶著悲愴的情緒回到現實。訂婚喜宴已訂,喜帖已發送,膽小的兩人對叛逆都不在行,也缺乏膽識;我們絕口不提有無其他改變的可能,兩人都只是束手的悲傷。H怎麼看待這樣的約會,我無由得知;但我是明白自己的,我對未來沉默,是因為對自己沒有把握,所以寧可只是傷心。然而,因為確知沒有希望,於是備感珍惜;我不知道這是種什麼樣奇怪的心理!

     H結婚那日,正好是我們舉行謝師宴的日子。那夜,月光分外明亮。我在謝師宴裡缺席,母親為我訂製的白色禮服,懸掛在寢室的白牆上,像具蒼白的屍體。自小我就是沒辦法收拾自己的情緒,歪躺在空盪盪的宿舍上層床上,盯視著窗外的一彎輕淡弦月漸漸沒入雲裡,感覺我的人生仿若幽幽流水,從眼裡、從頰上、從耳根邊流過,一個晚上流去了半生。

     一夕相逢 勝卻無數

     日子還是不停地往前奔走。我們就像從未發生過什麼似的恢復編輯和作者關係,然而,我知道其中不可能沒有變化,再無法回到純然的師生了。官運亨通的他,在結完婚後,一路扶搖直上,從南部又逐漸轉戰北上,系主任、院長,一路迤邐,作品積累數十本,堪稱學術、文學兩得意。我們偶或在文人聚會中邂逅,只是遙看頷首。接著,他舉家移民加國,我們從此再不相往來。

     是這樣的緣會,注定緣鏗,他不是我的真命天子,卻是生命的曾經。在這樣的雨天,我們再會。我忽然憶起那年來信過後的長段約會日子,也是一逕陰雨綿綿,陰裡來、雨裡去,畢竟情深緣淺,誰都沒敢提議衝進風雨裡去。

     「幸好是這樣。」我從H正盛讚妻子賢慧的餘音中回神過來,笑著跟他說:「若是當年我們夠勇敢,如今也許沒能如此美滿。我不可能如你妻般隨順你,為你放棄工作;我肯定你也不可能像我先生一樣全心支持我,做我的後盾。」

     最後,我們都同意,其實,由衰轉順的關鍵,是我們都拿到最好的一張王牌──各自的另一半。沒有他們,我們的人生未必能由黑白轉為彩色。

     夜闌了,人靜了,我們帶上剩菜,再度推開餐廳大門,在向右走、向左走的分界,彼此鞠躬稱謝,相約若有下回,定要帶上另一半與會。一抬頭,發現雨停了。我驀地想起四十年前夾在書頁裡,他寫給我的字條:「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我加快腳步,走向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