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頭


這篇〈海拾〉是目前少有的手寫文字稿之一了。
大三春天寫的吧？！
因為手邊沒有磁片，就擷取片段敲打貼上新聞台，也算紀念。

如如上上週問我是不是寫過一篇〈海拾〉，才知道我碩一好玩的把這篇投《東海文學》看看，已經登上。可是大學部學弟妹並未知會我啊，怪事又多了一樁。

那時候這篇只有身邊的三四位摯友讀過，謝謝他們對我文字創作一直以來的支持與絕對的不懷疑。即便我其間中斷了許久，那些心意，點滴心頭，從沒有或忘。

升碩一暑假大致整理了大學時代寫的東西，寫的很少，大約半年一篇，為了投稿賺零花錢。有所求，懇切也就似乎不那麼真，現在回頭看，我的進步不多，但在字裡行間，還是可以看出　－ 是不同了。
　　
我愛的冬天已經悄悄來臨…
祝大家都有一個平適安穩的暖冬。

二○○二．十．二六　龍井的夜





連續幾個夜裡，夢見台灣東岸的高山深海，然後在怔忡中醒來。潛意識將我喚回那次獨自的東岸行，那年我高二，參加救國團登山健行，必須先到花蓮和營隊會合，然後活動才開始。



那次你不放心地送我上火車，一路囉唆叮嚀，使我在花蓮海邊撿石頭時，想起你的表情，仍不免噗嗤一笑。而的確，從新竹到花蓮，最快也要六個鐘頭，從未出國遠門的我，是該讓你如此擔心。你那時的神情，就像要嫁女兒似地，已經揮手道別了還頻頻回顧。


◇

那年你多大？想想也實在算是年輕，你二十六，而我十七。重考上大學那年，你閃電結婚。據說是在家裡的安排之下完成，你是獨子，我知道你一直有傳宗接代的壓力。他們問我：難過嗎？我一笑，搖搖頭。雖然遺憾未能好好當面和你道聲謝，心裡明白一切你一定了然於心，清楚我在越低落的時刻，情緒反而少了張揚，多了平靜。若我們能因此揮一揮衣袖，不要彼此糾纏，也是另一種成就吧！



對你從來沒有深深愛戀。只是看著你朝我走來，於是便這麼走了下去，一路溫淡不興，與日子同寬等長。我們很少見面，總是寫信，偶爾通個電話，一方面是因為你的工作繁忙；一方面也是沒有必要。碰了面，話也不多，最常做的，就是沿著長長堤防漫步，一前一後的喊著。看著浪潮拍打，你教我認海邊的動植物，我也才知道那黑黑一粒粒附著在苔石上的生物叫作『海蟑螂』。你是傍著海長大的孩子，因此也特別愛海。你曾對我說，海是你另一個原生母親，你對她有一份不可分割的依戀，為此，我還曾洋裝醋意地對你說：『那我們以後去爬山好了，我比較愛山。』面對我的微酸，你也只是一笑，我們還是常去看海。



你說，海讓你心胸遼闊，彷彿萬籟俱寂，僅剩潮聲濤濤，而你心澄澈。曾經一個颱風夜裡，你獨自開車前往南寮海邊，風大雨大，見一婦人撐傘佇立於岸邊，引頸張望，似乎在等待遠洋未歸的丈夫，你說，那一幕讓你感動亦沈思良久。


在補習班準備重考那年，和你更是少聯繫，連信都少寫了。我把自己關起來，偶爾你來敲門，也狠下心來不理。那年春假前，你寄來一個重重的包裹，我掂掂它的份量，猜不出是什麼。家人笑我：『兒童節禮物啊？』辛苦拆開一看，十本厚厚的歷屆大學聯考試題躺在眼前。心裡頓時一酸，翻著國、英、數、史、地近八年的考題，讀著你夾在其間的一張紙條，說這是去補習班拿的，想我一定需要，於是寄一套來。我當然明白補習班不可能讓你拿這麼一套所費不貲的書走，是你買下的。對著你的羞澀含蓄，我也只是淡淡回封信給你，這也成了你婚前我們最後一次私人聯繫。



◇

秋意在新竹的風裡更加張牙舞爪起來，負笈他鄉再踏上這塊自己最熟悉的土地，竟多了一份落寞。是因為少了你嗎？或許。才進家門就見到你寄來的喜帖，信封上是再熟悉不過的你不羈俊逸字跡，你說，成家也不如自己原本想像中的困難。我沒有參加你的婚禮，託人帶了份禮物給你。那盞桌燈，是我思忖遊走一天之後的決定。一個家，應該有一盞溫暖的燈守候。你可以在燈下盤膝夜讀，或者，你的妻子也可以在你工作遲歸的夜，為你點起不滅的燈，讓你不覺孤單。



四年過去。你已邁入而立之年，而我也早已越過了弱冠。今年春天，我再次獨自前往東岸參加活動。這次是純粹的文藝活動，我無法像四年前般耐心撿自己心愛的石，甚至無法直接面對面嗅聞鹹濕的海水味，只能在迅速行駛的列車上，瞥見深藍浩瀚的太平洋。非假日的火車上，顯得有些空曠，人不多，倒很適合怕吵的我。窗外除了偶爾閃逝的海景，絕大部分都是東岸壯偉的山，及平原縱谷上錯落的檳榔樹和我大都不認識的農作物，形成一幅最自然美麗的油畫。



已經很久不曾想起你，而在這樣一個密閉的車廂裡，你爽朗的笑聲卻再自然不過地縈繞耳旁。這麼些年我一直告訴自己：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曾經相攜而行，已經難得。相忘於擾攘的塵世也不算太難，四年的歲月，足夠鍛鍊我面對人事聚散憂而不傷，傷而不碎。惆悵仍是難免，只是終於能夠微笑道別。



◇


那次去花蓮，自然也為你撿了一枚石。那是一塊圓扁形狀藏青色的石。在浪微撫過腳踝的漫步之後，我蹲下來俯視錯落擁擠在身邊的美麗石頭們。最後，最後選了三個帶走。給你的那塊，那時就落在我腳邊，我拿起它，腦海頓時浮現你的臉顏，石頭溫潤平穩厚實，像你，自然也就是給你了。把它交給你，你眼裡閃爍著光，喜惡明白，這也是你。你問我：『為什麼選這塊？』『不喜歡啊？』我回答。還是沒告訴你為什麼，不過現在你也知道了。



長我甚多的你，一向以兄長之姿待我，甚於男女情懷。有時聽你叼叼唸唸，我的不耐馬上浮出，你總是拍拍我的頭，然後繼續說，你憐我情感的直，說一定會吃大苦，這點倒是讓你料中了。我是吃了苦，但還擔得住就是。你一定又會說我好強。『年紀輕輕，怎麼像少了年紀的人一樣那麼能藏？』這是你常說的話，我總是揉揉眼睛裝作認錯的表情，俯首認罪。你看過我演講，知道我不是不能說話的人；可是你怎麼忘了，那是『演』出來的，你總不希望我在你面前還需要演戲吧？而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戲劇方面的天分，如此也才能在周旋於複雜人事之際，不致太過疲憊。



只是希望，至少還有一個人，是可以讓我完全素身面對的。知道你擔心我在人世糾葛中，被傷得太重，又躲起來療傷，悶著不說。其實你大可放心，再柔弱的人也有堅韌的一面，我自然也有我的強悍。為著你這一份知我，這一段扶肩共享的路，已經不枉。



深沈的夜將你再次喚回我的眼前。
關於你的消息，總是不時會從四方流竄至我耳裡。你平安就好。在這個不靖的年代，這樣基本的生活要求，有時也是奢侈。因此，你無恙的消息，已經是我很大的滿足。



或許是那些年和你往海邊跑的關係，養成我情緒低落就去看海的習慣。現在，我對她也有一份難捨的依戀了。原諒我這些年面對你偶爾禮貌問候的未曾回應，我喜歡讓事情保有它最純然的原貌，相信你一定能夠明白。



歲月流逝，多麼容易。
如果真的還能夠留下什麼，我願意是海浪拍打石面的自然天籟。濤聲跌宕，提醒我，處物不傷。


一九九九．春　沙鹿靜宜．四三三三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