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複的自己】讀駱以軍《西夏旅館》
終究,駱以軍也開始「重複」自己了。
「重複」(或許可名之為「複寫」),並非意味著作者「變不出新花樣」,而是作為被王德威稱之為「華麗的淫猥」[1],向來探問身世、探問家族史、探問外省第二代被標籤化與島國荒誕的小說家/說書人,創作迄今所念茲在茲者,不正是「核爆之後美好事物如何繼續」,抑或「愛是怎麼回事」,甚至是——「人在傷害裡的內心景觀」?
所以,在這本名之為「以異邦人之名,迷離旅程探測靈魂的器量」[2]的長篇小說中,駱以軍藉由「西夏後裔」圖尼克(實際上乃挪用自拍攝「群裸」聞名的美國藝術家圖尼克﹝Spencer Tunick﹞之名),其窩居於「三棟超高大樓並矗」的旅館裡,叨叨絮絮西夏一族如何崛起、覆滅,乃至殘存之人如何混跡於「漢人社會」中以茍延偷生的情節。
其中,夾敘夾議於辨證/考據「史實」、現實世界裡小酒館的插科打諢,以及各式各樣偷渡自諸多文本(新聞、傳說、小道消息)模稜兩可分不清是真實抑或虛構的片段,凡此種種,不免使人困惑「西夏旅館」係表述離散之人無從返鄉的苦楚?「西夏旅館」暗示二元並置(西夏與旅館)的敘述結構?「西夏旅館」是監獄,是一座不折不扣「移動的城堡」?
或者,「西夏旅館」直指台灣本地「被標籤化者」挨擠於一格一格檔案收納式的旅館隔間中,腳踩霉味地毯、耳聽光怪陸離傳聞、壓抑與傷害,唯獨不得而知事實的全貌?
也許,以上皆非。
一如駱以軍在《西夏旅館》下冊中,藉由酒館女孩家羚剖析:「你的那支『最後一支逃亡的西夏騎兵隊』,怎麼那麼像(根本就是)一九四九年國民黨潰敗,外省人的大逃亡?那麼,這時的『西夏』反而不是台灣,而是『外省人及其後裔』……」(頁421)這段近乎揭露創作本心的描述,無寧是後設小說抑或作者企圖混淆線性敘事慣有的策略,即在大量互文性的書寫下,《西夏旅館》與其說是一則隱喻,反而更接近「夢遊者之囈語」——那些「生活在他方者」的真誠與謊言之糾纏。
然而,揆諸此一書寫技藝,早在駱以軍的長篇小說《月球姓氏》、《遣悲懷》、《遠方》,乃至輯錄自《壹週刊》專欄的《我未來次子關於我的回憶》,不已展演得淋漓盡致?那些集合了新聞、八卦、其他作者文本,以及迥異於傳統長篇小說「全景式」的結構,採取「一小塊一小塊的組裝,拼湊出『我』──集體私領域──的當下焦慮與孤寂」[3],那些可以隨時啟動、隨時喊停的「連綴式小說片段」,這不正是駱以軍自《第三個舞者》以來,深受評論家、讀者所側目之處?
那麼,駱以軍打算在《西夏旅館》中展示什麼?追求什麼?
無可否認,在閱讀《西夏旅館》的同時,總使人想起中國小說家王安憶同是長篇小說《紀實與虛構》,透過對於母系系譜與上海城市脈絡的追索,重塑了一段屬於游牧部族的家族史。或者塞爾維亞小說家米洛拉德‧帕維奇(Milorad Pavic),在他的長篇小說《哈扎爾辭典》中,陳述了哈扎爾一族由新興乃至覆滅的過程——當然,還有馬奎斯《百年孤寂》、李永平《海東青》、董啟章《天工開物三部曲》、黃碧雲《後殖民誌》等,置於此一虛/實互文的書寫脈絡,則《西夏旅館》的不同何在?
從撰寫小說的技術層面而言,《西夏旅館》肯定是駱以軍迄今書寫美學的總結:透過拼貼、斷裂以及詩意句法,駱以軍儼然將其「既華麗又淫猥」的筆法舞得密不透風,隨意展頁即可讀到:「那些被飛滿蒼蠅的紅灩灩的鐵劍、馬刀、字跡模糊的敕燃馬牌。那些被自己的河流載浮載沉漂流向天際不可知之處的男人頭顱們,每一個都帶著嗑藥後暈茫茫的癡傻陶醉神情」(頁72)、「但是,當圖尼克和他體內的黨項祖先們一起強暴著這女孩的時候,她卻用她那孱弱的骨架、小小的乳房、白鳥飛行翅翼那樣的手臂,以及近似宗教贖罪儀式朝天高的優美雙腿,承受著這場,這一族人在自己的噩夢裡將自己的頭顱、軀體、手腳、骨骸、腸肚全抓進嘴裡吞食的顛倒恐怖」(頁315)——性、傷害、「神之夢境完美捏出的美麗造物」,凡此皆可窺見駱以軍意欲迫使敘述者委身於窄仄旅館(或言之「被闖入的」夢境)中,除了言說別無其他。
因而,言說成了驅動現實的可能,言說成為「西夏一族」賴以延續的方式,甚至言說尚且不足,還需令圖尼克造字(頁685-759),這樣「無經驗」、「無真實接觸」之人被架空、被邊緣化的存在恐懼,而這些情節恰是駱以軍恆常以來即尋尋覓覓者:如何以語言/文字重現「往事並不如煙」?如何讓時間喊停,以檢視如煙消逝的帝國究竟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但,文字何其歧義?語言何其不可信?在當代資訊鋪天蓋地的此時此刻,駱以軍顯然深諳此道,因而動輒揭露「所有為我們準備的故事,全部不是關於『扮演』的故事,而是『變成』的故事」(頁423),或者「也許你在進行的,是一件測量工作」(頁220),測量此一族類如何變成「另一個族」、如何「變形」——當然,這是一件又嚴肅又滑稽的工程,嚴肅者,重建一族之書寫多舛;滑稽者,總會在說出「其實我是一個西夏人」而引來哄堂大笑:無從置信,無從進入「事物的核心」。
但何謂「核心」?倘若「西夏旅館」如駱以軍自陳:「並非一間旅館。而是一趟無終點的流浪之途……」(頁671)那麼,在一趟又一趟出入於虛/實、夢/存在的迢遠旅程裡,作為獲得2008年時報開卷十大好書獎的「最重要長篇小說力作」[4],駱以軍用以區別本書與過往創作的分野在哪?是外來遺族如何於島國虛實之中生存?抑或說書人/小說家一時激情的譫語與炫技?
●想像力的極致?
所以,在歷經了主角圖尼克、配角安金藏、安金藏的學弟、老范以及酒館母女仨等等的各自表述後,故事走向無從置信、無從置喙的結局:造字——「我們,這間旅館的創建者,發現問題出在我們太依賴他們裡面那些『他們』的敘述方式……要解決這個單一植株在單一型態記憶黑死病侵襲下滅種的恐怖危機,只有重新創造一套獨立於他們之外的語言系統」(頁687)。
這真像捷克小說家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的「誤解小辭典」(或者其他仿字典的小說書寫),那樣雄辯式意欲「重新建造一座新城」的企圖,原是小說盡可能迄及想像邊界的聯結,卻使人在此產生微微的困惑:駱以軍怎麼了?怎麼在這本長篇小說中,充滿了一種「這是我想像力的極致」的困倦?
真實/虛構、愛/傷害、謊言/告白——這些,從《月球姓氏》而至《西夏旅館》反覆出現的主題,乃至書寫技藝,駱以軍華麗而淫猥的美學令人眩目,但在那背後,駱以軍是否也正意識到,作為一名小說家/說書人的圖窮匕現?一如奠基於虛構之上的,家族遷移的《西夏旅館》,在抽離似真還假/似假還真的史料引述之外,「然後呢?」這是一則衰敗異族人的哀嘆?這是詐術橫行的島國再現?抑或這是小說家總結近十年來的「大敘述」?
在一封寫給我的信中,駱以軍曾經這麼寫道:「我年輕時崇敬畏怯以對的那些天才小說家,後來我卻撞見現場,他們各自在四十歲以後的創作關口,有各樣的命題讓他們摔落下來……這裡頭,只有強者會稍作整理,即疲憊地再度飛翔。這個景觀令我感動,比年輕時見他們光華四射更莊嚴尊貴。」[5]確實,作為創作經年的難產物,《西夏旅館》許是駱以軍近年「重新整理」自我的印證,然而揆諸此作,無論是小說技藝、主題以及結構,皆讓熟稔其創作者,嗅聞到一絲絲馬達高速運轉下發出尖銳的擦戛聲,那不是一飛沖天的前兆,而是欲振乏力的巨大焦慮。
雖說如此,面對這本駱以軍創作迄今的壓軸之卷,在批評之餘,仍會因為身為同業的理解下,對於小說家/說書人(或說創作者)這一近乎「炮烙酷刑」的職業,興起如書中那些異族的老者哀嘆:「因為缺乏想像力,所以我們沒有辦法解釋這個支離破碎的爛世界,我們『記得』,但記得的全是人家給的。」是啊,記得那些人家所給的,這是否意味著,作為向來謙稱「無身世之人」的作者,駱以軍所戮力挽留者,除了那些「如煙消逝的」美好的初衷之外,除了《西夏旅館》猶待重建之外,是否還有其他?是否不僅僅是「記得」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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