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6-17 17:58:15耀小張

【海豚的,河豚的】讀朱天文〈世紀末的華麗〉

 

一支由金城武代言的汽車廣告裡,旁白這麼說著:「有人說,我的前世是一隻『海豚』,到了陸地仍然嚮往自由……」那樣強調當代男性如何於都會叢林中講求品味、周旋於眾女友間以展示所謂「男性的自尊」,稍一恍神,居然就變成了:「我的前世,是一隻『河豚』……

 

海豚與河豚,孰優孰劣?孰自由孰不自由?恐怕就連河豚知情也要大聲喊冤吧——囿於文字意義,不單流行文化有了符號指涉,就連平常事物也因為「詞的命名」,產生了相異於本質的異化認知。

 

因而在朱天文<世紀末的華麗>裡,與其說是展示一段「老」模特兒(二十五歲的)米亞及其眾女朋友們的流行觀,無寧說是對於「文字/語言」的致敬與挑戰:無論是各式顏色(蝦紅、妃紅、鮭紅)、各色風格(中性化俐落都會風絕裂、五○年代合身小腰半長袖)以及橫跨時間差異之材質(嫘縈、緞子、萊克布),在在印證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在《流行體系》(桂冠版)中所言:「真實的服裝體系從來只是流行為了構造意義所提出的自然地平;在言語之外,一點也看不到流行的整體和本質。

 

所以撇除了「文字/語言」,朱天文的筆下的台北流行乃至於台北城,恐將轟然崩毀——誠然,朱天文不甘於此,她讓米亞在歷經流行系譜宛如浦島太郎時光淘洗的驚詫與憊懶裡,猛然頓悟:「她將以嗅覺和顏色的記憶存活,從這裡並予之重建——此處當然是對男性世界的挑戰,是對文字(或言知識)向來與男性作一連結、名之為「男性觀點」的加以反擊。

 

其中一段,年輕的米亞等一干人夜行至陽明山,在狂亂之後躺臥於氣象觀測,米亞面臨城內酣睡市人賭誓:「她絕不要愛情,愛情太無聊只會使人沉淪……她立志奔赴前程不擇手段。」並非米亞不需要愛,而是愛之於這位彼時依舊年輕的模特兒而言,太過於尾大不掉,一如多年後當紅的美國影集《慾望城市》這麼開場:「我已經懂得流行,所以我到紐約是為了尋找愛。

 

至此,愛情與流行終究成為一體兩面,城市之渺遠、愛情之不可信,唯獨抓緊流行才能獲得救贖,才能在日後與有婦之夫老段周旋而游刃有餘,因為文字所象徵的「流行體系」定義了一切,包括老段遺忘了的紅星錶,包括觸發他們情愫來自於印度或某某處的坐墊。

 

那是一場文字/知識體系的角力。像時下青少年肉搏於網路書寫動輒傾軋:「丁丁真是個人才」(你這個笨蛋!)、「你好閃」(你很幸福嘛),那樣省略了潛台詞抑或更多解讀意義的對話。透過反覆翻轉帽子內裡般的鍛字造義,朱天文在<世紀末的華麗>裡追索文字/流行/知識系譜之奧義,同時也形塑了故鄉/地誌之於當代已然無從考證,甚至根本沒有故鄉可言——儘管文中安排了一段米亞遠離台北南行至台中縣太平鄉(而今為台平市)的「叛逃」旅程,但米亞終究速返台北,雖然看似需要台北,說穿了,之於米亞(或之於更多當代由南而北遷的移民們),台北終究是一個「文字意義」或「看不見的想像」,想像於台北一○一大樓、想像地段昂貴的大安區、想像東區或西門町……

 

更多的時候,我們根本不認得台北,我們懶得出門。

 

這不免使我想起許多年前,自南部負笈北上,一次在二手戲院裡,偶遇一位來自澎湖的少年,中場時分,聽得少年說他已經在這兒坐了一整天囉,「那些電影片段我都倒背如流啦。」他說,他沒有朋友,也不知該如何與台北人交朋友,所以週日經常往戲院一待就是好幾個小時。

 

當時候,螢幕上正放映著王家衛的【重慶森林】,那樣華麗而恍恍惚惚的流光幻影,一閃而逝的鏡頭浮在少年從外頭走進來的臉龐,那張臉上帶著疲憊與寂寞的神情,他悄悄地塞給我一罐飲料,說是「做個朋友欸」,我看見他領口微微綻線的毛絮,胸前的品牌繡歪了,是「NIKE」的盜版「MIKE」。

 

我朝他笑了笑,沒料到會在台北一待就是二十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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