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象三部曲:冰室殺人事件》︰(四) 在水銀燈下的真相
當法官敲在打木槌最後一下時,就表示這件案件終於結束了。
在法庭內的人們,無辜的犯人與受害者家屬﹑為了糊口的記者與其他只是以好奇心旺盛為藉口來落井下石的旁聽者們,一確定了結果後就一擁而散。的確,對於他們而言,知道了「真相」後,越快離開這個鬼地方就越好。
但是,事件真的圓滿地完結了嗎?
死刑。
對於殺人犯來說,這個結局算是圓滿吧?
無論是從因果報應的觀念來看,還是由社會正義的角度出發,甚至是想到無辜的自衛殺人犯內心的自我懲罰,死刑無疑是個「皆大歡喜」的結局。
但是,這只是適用於「謀殺」的事件而已。
這次能夠說是「謀」殺嗎……?
無論是人證或物證,檢察官都可以強而有力地置犯人於死地。而辯護律師一開始就是擺出求情的姿態,希望證明自己的當事人可能患有精神病而值得原諒與同情。結果,整個審訊的焦點便落在犯人的殺人動機之上。
面對「殺了人」這事實,沒有一個人可以說半句不同意。「發生了的事就是發生了。」這個道理縱使是最愚蠢的人口頭上不接受,但骨子裏仍然不得不屈服。但是,對於引發事實的原因,我們就好像忽然色盲了一樣,好像看得見只能看到表象。尤其是對於人的行動動機,我們真的可以有確切的了解嗎?
在法庭內的所有人,包括我自己在內,都被這個問題深深的吸引著︰「他的動機是什麼?」再沒有人會理會審判的結果。
「不單是法官﹑律師﹑檢察官與及聽眾們,就連犯人自己都表現出很有趣味的樣子。」看著他那的表情,我有這種感覺。
這不是很奇怪嗎?正常的情況是: 落得這樣下場的犯人不是表現出惶恐就是過份緊張而面部有點抽筋;或是覺得這個結果只是「成王敗寇」結果,沒有什麼好值得後悔,從而輕蔑死亡值以逃避心底裏最實在的恐懼;又或者是對未知的前途表現得迷迷茫茫﹑糊糊塗塗,就像靈魂早已隨著宣判而死亡,執行死刑只是浪費納稅人的金錢而已;從來沒有一個人會像他一樣,雖然在面對自己的生死問題,但仿佛在聆聽鄰家是非而表現出一種事不關己,己不勞心的表情。尤其是他嘴角掛著那邊「親切的」微笑,就好像睡在床上的小孩在聆聽婆婆為他細說床邊故事。
為什麼?
因為他已經接受了「死」這個事實了嗎?
人可以對生死抽離得如此的地步嗎?
他把生死都置之度外?
還是他的精神有問題……?
我實在被他攪得糊塗了。
「莫sir,時間到了。」
不知不覺間,那空空的房間中只留下了我。
自小我就對殺人兇手就恨之入骨,因為我親眼看著父親被人殺害了。所以每次把兇手繩之以法時,我就不自覺有一種無形的快感。我清楚這種感覺,亦相信那會是我幹這行的動力,以前是、現在是、將來也是。
可是,今次並沒有什麼實在感。
但他毫無疑問是一個殺人兇手。
當庭警告訴我他將要押上囚車,我便回神過來,跟了出去。
在停車場上,我留在遠處的望過去,大批攝影記者把囚車團團圍著,水銀燈閃爍不定。他們把相機高舉於頭,爭相要拍出他在生前最懊悔的樣子。
可是看來所有人都要失望而回了,他仍然是那副莫不關心的樣子。就像不知道自己要走的是條不歸路。
雖然我試著仔細地分析我現在的感覺,迷惑、不安、無力感……我本來就在感情上的知覺就很遲鈍,在追查案件所需要的是分析能力與直覺。了解犯人的動機,推敲犯人下一步所會做的,收窄搜捕的範圍,排除一些可能性……那是現實的工作,就像一部電腦一樣。
現在,我什麼感覺也沒有。
他被押上囚車時,我與他的眼神有所接觸。雖然只有很短的時間,卻令我覺得很震撼,有種使人窒息感。鼠輩與偉人、小孩與老人、死氣沉沉與朝氣充沛的眼神也不能使我有半點退縮……但是我總覺得今次使我有點害怕。「有點」……或許這樣說會令的我的自尊心不會那麼受傷害吧?現在的感覺就像在空矌的草原上,突然被一隻兇猛的獅子凝望著,雖然感覺不到有半點殺氣,但真有想拔腿逃跑的衝動。
在理性上,我沒有半點理由會害怕。不是嗎?
他沒有加害於我的理由,也沒有加害於我的能力。
但在感性上,我就有不得不害怕的理由嗎?
我只能說我的害怕或許是因為這幾天過於疲勞,又或是我對他的行為難以令人致信而感到迷惑,令得心靈上有半點真空的表現。但這極其量只能算是原因,但就無論如何也談不上半點合理的地方。
他上了囚車,車門重重地關上了。他現在失去了自由,不久後也會失去生命。但是,在那囚車慢慢地消失在無盡的道路上時,我覺得失去了自由與生命的反而是我們這些仍然生存的人。
「莫探員,原來你在這兒。」
這種種奇怪的想法與感覺被一個招呼吹散了,仿佛拉扯我回到現實。
「嗯。」我回頭應道。
那個人就是那天半夜去警局要求見他的辯護律師的助手。
「事情真的可以說完結了嗎?」律師的助手說。
「可能是,可能不是。」
「雖然對於社會來說是必要的,但是死刑對於他來說跟本就起不到半點作用。一切為公義所做的程序感覺蠻愚蠢的。」
「我也有這個同感。」
經過這種簡短而沒有任何意義的對話後,我和律師的助手離開了法庭,跑到冰室喝著啡咖。
我們什麼也沒有說,也許是我們各自沉醉於自己的思緒,也許我們面對的是沒法用語言表達的恐懼?
只有這樣東西是沒有懷疑的餘地──我們需要在迷茫之中互相扶持,並不是出自友愛的精神,而只是單純的互相利用而已。
有人會覺得友誼建立在這種利益的關係上是很可恥的。而事實上,我也是這麼認為。可是,當人遇上危難時,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就是生與死之間的選擇,有誰可以真的慷慨就義?
「他可以。」律師的助手忽然自言自語的說。
對於我來說,這是另一種震撼,如果前者像窒息,現在則像被電擊。
本來當人在沉思時,什麼也聽而不見,什麼也看而不見,就像把自已關入無人的荒島,與世隔絕,所以我並不在乎在何處思考,巴士裏也好,煩鬧的街道上也好。而且在這種寂靜的冰室裏,就更像在荒島的邊緣築起了幾丈高的圍牆。
但是,震撼我的並不是那種打破沉思的刺激──也只會成為一種騷擾──而是那說話的內容。
我呆呆的看著他,我雖然沒有說過半句話,但他像是回答我的問題,更重要的是一個可怕的念頭猛然閃過我的腦海。
「難道我並不是在害怕他,而是我自己?」
我不自然地了打了個冷震。
這個冷震令我回到這個現實世界來,並留意到鄰桌坐了兩個人。
「三個月前那宗謀殺案今天終於完結了呢!」那個男人叫了杯美式咖啡後先開腔說。
「是吧?我倒沒有留意。」另一個穿著藍色外套的男人應道。
「哎呀!難道你沒看新聞的嗎?那是繼富豪謀殺案之後最令人感興趣的案件嘛!」叫了美式咖啡的男人說完就從公事包拿了幾本雜誌與報紙出來。「你看。不是有很多媒體報導嗎?」
「其實只有你有興趣嘛……」穿著藍色外套的說完就偷偷苦笑了一下。
「不要這樣說嘛!這個社會就是有你這種人才會變得越來越苦悶啦。」
「是嗎?那你說說看究竟有什麼值得你──我們社會的救星──留意呢?」
「那個兇手的動機最耐人尋味!」叫了美式咖啡的男人興奮的說。
「嗯?」
「表面上看來沒有什麼殺人的動機,但是很多報紙說他們可能有警察也查不到私仇嘛!有可能是金錢上的瓜葛,也有可能是為了女人,有的更說是為了上兩代的恩怨呢!」
「嘩!很像電視片集的劇情嘛。」
「就是呢!有的陰謀論更說是某些政治的手段……或是替別人頂罪之類。」
「有進步。那些橋段可以成為電影呢。」另一個人打趣地說。
「但是我認為只有這個才有可能……」他越說就越細聽,這是一種說故事的手法,到最後那個「能」字時,幾乎要貼著他的嘴邊才能聽得清楚。
「什麼嘛?快點說吧!不要吊我的癮。」
「就是他是痴線的嘛!哈哈……」叫了美式咖啡的男人像是成功的耍了朋友一頓而快樂地笑著。
在那令人有點肉麻的笑聲過後,良久。
「你覺得如何?」律師的助手開口問我。
我就知道他是在問對於鄰桌那些「觀點」的意見。
「那都是無知的藉口而已。」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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