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象三部曲:冰室殺人事件》︰(五) 沒有完結的結局
在那件殺人事件之後,過了一段很長的時間,那位姓莫的探員不知道從那兒得到一本令人莫名其妙的日記。最後確定那是屬於死者兒子。
以下就是那日記的節錄:
四月二十一日(晴)
早上,我們因為一些小事而大吵一場。
四月二十一日(晴)
回辦公室的途中,無意中撞倒了一個老傢伙,但心情差到了極點,並沒有理會她。看到她倒在地上雖然努掙扎,卻起不身來的樣子,忽然覺得很舒暢。
現在想起那種感覺真想作嘔。
五月二日(陰)
由她開始對我不理不采的那天算起來,今天已經是第十三天了。心情仍然像天色一樣黑,我唯一感受不到痛苦的時間,就只剩下在工作時──我想那時我會連自己的存在也忘記掉。可能因為這樣,工作時間好像過得特別快。
現在我反而討厭放工與假期……
五月十五日(雨後晴)
一連下了十多天的雨,今天下午終於放晴了。可是,天氣的轉好並沒有給我帶來好一點的心情──她居然要求離婚。事實上我們只是為了很小的事而吵架,小得連為什麼爭吵我也忘記了。離婚是完全沒有道理可言。我知道說什麼也是徒然,所以給她一個表現獨腳戲的機會,不但什麼也沒有說,連一些反應也沒有。呆呆看著她那副結斯底理的面孔,我相信我的決定是沒有錯的。
六月四日(陰)
這個月的工作變得很沉重,並不是因為離婚的事影響了工作──心情苦悶,工作自然難受──並非如此,剛好相反,我喜歡沉醉於沒有感情煩惱的工作世界,因為可以安穩地過著浪費生命的「幸福」生活。沉重是因為工作量突然增加了,這樣的現象當然有它的原因──公司正面臨倒閉。
六月十日(陰)
這幾天我四出奔走,就是希望有人能幫我渡過難關。結果卻吃了不少閉門羮,所謂有「朋友」都離我而去。看來,這次是沒法挽救,我將要失去最後一個安身之所,變得一無所有。
六月十二(晴)
我決定放棄,要求律師替我辦理破產手續。有一個下屬問我,為什麼面對這種逆境,我仍能這麼冷靜。我的嘴巴好像不受控制,說:「當人處身在絕望的環境下,什麼也不會感覺到。」
六月十三日(晴)
我從來沒試過被那麼猛烈的太陽照射著。大概是因為我很少徒步走到街上去吧?我回到公司收拾世遠時,收到一個到由郵政局發出的通知書,那是要我取回我的郵包的最後通知。由於車子已經變賣了,只好走路去。那個太陽就在這時是肆無忌憚地展現它的威力。
郵包裏的東西其實是曾經屬於我老爸的。曾經──因為那已經成為了他的遺物──我看到郵包裏那封律師信時,我才知道要使用過去式。
我仔細地閱讀了那封律師信,原來是要我回去繼承遺產,但老爸定下了一個條件,就是要我先原諒他。沒錯,離我與他脫離父子關係已經有二十幾年。我因為憎恨他才離開那個家。至於理由,我已經忘記得一乾二淨。在這二十幾年裏,我從口袋中只剩下十塊錢,到一間中型公司的老闆,而恐怕不久之後又再次一無所有……
可是,這能說是命運弄人嗎?那筆遺產的數目能一口氣解決現在的所有困難。
六月十七日(晴)
今天,我一上飛機就覺得很後悔,因為我討厭自己的卑鄙。我根本就沒有半點原諒他的意思,為什麼還要惺惺作態地回去?「那是為了生存。」雖然我不斷地這樣說服自己,但良心就好魔鬼一樣,時時刻刻都在折磨我,並有半點留手……
六月十九日(雨)
現在距離上次寫的日記已經超過四十八小時,在這段時間裏,我並沒有睡過半點。我一直在失眠,上機前三天,我也不曾睡過。所以,下機的時候覺得滿天星斗,腳步浮浮,就好像有一條無形的繩子勒著脖子吊在半空。
來機場接我的不是律師本人,好像是他的助手。他簡述了現在的情況,雖然我一句也聽不進去。不過有一件事令我震驚,原來老爸是被人謀殺而死的…
六月二十日
在開始自己的事業時,有好幾次也連續幾天不停通宵工作,但是從沒有好像今次失眠那麼痛苦。到今天為止,已經整整一個星期,精神與身體都到了極限。無論吃什麼﹑喝什麼,舌頭感覺不到什麼味道來,好像吃的﹑喝的都是由泥所做的。不單只是味覺,四肢也像是不屬於自己,縱使躲在酒店的床上,也感到很吃力。現在我才開始明白什麼叫做行屍走肉,所以莫說那些使人心力交瘁的承繼遺產手續,就算要寫這篇日記,也不知花了多大的氣力,與發了麻的指頭搏鬥,忍受著像幾百枝針刺著的痛苦,才能提筆完成。
六月二十一日
今天被律師的助手強迫到監獄中見一個人,他就是殺我老爸的兇手。後來才知道這是助手的獨斷行動……
我與助手去到會面室,隔著一塊厚厚的大玻璃,與他見面。看見他的臉,他的眼神,完全不覺得是一個謀殺犯,我反而覺得有一種奇怪的親切感。本來我應該恨他才對,他說到底都是我的殺父仇人,但是,我對他居然產生這種可恥的好感,可能源自我的自私,因他為我帶來了挽救人生的曙光──一筆龐大的遺產,難道我要向他道謝?
我被這種惱人的思緒困擾著,根本就說不出半句話來。我倆沉默了許久,直到會面的期限到來,他居然開口說了唯一一句對白﹕「原諒他吧。」
很諷刺地,我突然覺得眼睛很刺痛,聽說當時我忽然流出眼淚來。
六月二十二日
現在,我就坐在老爸被殺的位子上。那是一間偏僻的冰室,我坐了一整天,都只得幾個客人。外面下著毛毛細雨,沒沒有半個路人,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夏天,死氣沉沉的。
老爸是不是每天都來這裡?如果要我像他,我寧可選擇了結這生命。世上沒有一樣事情比看著自己慢慢死亡更恐怖。我並不害怕死亡,死亡之後我相信只是無限的虛空,沒有「我」這個主體,也沒有討不討厭的問題了。
我在翻看著老爸留給我的遺物──那個由律師寄給我的──其實那是一本日記。我收到它之後一直沒有翻開過,我還以為永遠也不會,是因為我沒有打算原諒他吧。那為什麼我現在又要看?因為昨天那傢伙的一句話?「不。」我這樣對自己說,但是我實在找不到任何藉口。我無法合理化我自己的行動。那麼我是不是不能行動了。我的天!難道這個世界上應該最能把握的東西──「我」──其實也並不是想像中那樣清清楚楚地了解?那就更不要了解別人了?難道所謂「我」那只是把自己合理化後的幻影而已?我無法深深地相信得出這樣的結論。
但是我仍然翻看著那本日記,同時也寫我自己的。我看著老爸的人生,每一天一天在變化,也想到自己的。原來我恨他的理由是因為他對家庭莫不關心,最後害死了母親,那是我已經忘記了許久的事。
現在我知道為什麼我會忘記了這樣重要的事,因為我亦慢慢步了他的後塵,走上了相同的路。這就是命運嗎?真可笑!其實我不是不肯原諒他,而是不肯原諒我自己……
六月三十日
我終於辦妥一切手續,得到這一筆龐大的遺產。而今天也是他行刑的日子。
所以,我一早便與尼可到監獄中見他。
我們依然保持沉默,我在想像他現在的心情,也許他也一樣吧?
「為什麼再來這裡?」如果他這樣問,我怎樣回答他好呢?
就這樣過了二十五分鐘,但我覺得只是是過了三分鐘而已。尼可向我打了個眼色,示意我有話要好說了,但我實在找不到半點機會。
最後,又是他先開口﹕「心結終於解開了嗎?」
「謝謝你。」我答。
他向我微微地笑了笑,就回到自己的囚室。不久,從刑場出來的,是一具失去了一切的軀殼。面對著他冷冰冰的屍體,心底忽然間刺熱起來。怎麼解釋好呢?那是復仇的快感?還是一種感恩的感情?我看兩者也不是。那是其實一種敬意。不是作為一個好公民,亳無疑問,這方面他非常失敗,只要看一下他的父母悲痛,聽一下妻兒的哭泣,就不可能有反對的餘地。可是,作為一個人,我尊敬他。我尊敬他面對死亡的勇氣及對生存的承擔。
看著他那安詳的面容﹑他的親人那張抽縮的嘴臉與尼可一副仍然滿腹疑惑的樣子,好像一切也沉下來,只有微風訴說事情還沒有那麼輕易就完結……
日記就只寫到這裏,以後事情的發展,就連那位莫姓的探員也不會知道。
《冰室殺人事件》 完
圖:https://goo.gl/images/41a1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