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絲品紅 ◎鄭如晴
圖/楊之儀
在高度文明的社會,我們主動或被動游移在生活的意識與無意識間,尋找一處能讓人安心的所在,透過這個所在,所有模糊的面容和清晰的面孔,時不時的翻越跳躍。在記憶的空間裡,所有的現在都會變成過去,而過去就像某個時間點的現在,會突然游到你面前穿透心靈,觸動我們最柔軟的部分,那裡有最真的想念和被時間篩飾過的美好,而這些美好經常附著了食物的形影。
世界上的食物與食材不勝枚舉,參與了我們不同的人生形式,甚至組成不同的生活氛圍,也正是如此的氛圍,撫慰了我們偶爾孤寂的心靈,提供了我們色香味的文學意象。而時間與食物的邂逅,則創造了許多文學的想像。
小時候外婆在高雄鹽埕區的新興街,經營一家「永清浴室」,樓下是近三十坪的澡堂,樓上是住家。我常在騎樓下跳格子,每天約莫十二點,從樓上廚房傳來的香味,我大概都猜得出中午飯桌上的菜色。這麼說來,我大概有隻靈敏的鼻子。聽我輩同齡談起過去飯桌上的食物都相當感嘆,那是個物質缺乏的年代,一頓溫飽難求,遑論山珍海味。但是外婆的「永清浴室」,每天現金流量可觀,飯桌上餐餐魚、肉不缺,若有來客,廚房更是油爆蔥香,傳送鄰里。
記憶中空氣裡飄散著淡淡的海腥味,一定是遠房姑婆來訪。這位瘦小黝黑滿頭白髮,後腦盤著髮鬟、滿臉皺紋的姑婆,住在遠處的小漁村。她一來好像把海風都帶來似的。因為家族中有好幾位姑婆,所以小時候我們都稱她「海姑婆」。海姑婆每次來都會帶漁村的特產「髮菜」來。髮菜初看像一撮細細綣曲的頭髮,我想頭髮能吃嗎?
外婆如獲至寶,先將髮菜泡水,直到髮菜在水中甦醒伸展漂浮。外婆陪著海姑婆話家常,內容無外是小漁村的親戚和打漁人的辛勞。聽著聽著,我常有股幻覺,微微的燥熱和鹹濕的海風通透穿堂,緊隨著一波波的海浪從四面八方湧來,打在櫥櫃、圓桌、板凳、大灶、鐵鼎、鍋盆上。
外婆一邊說話,一邊手不停歇地給髮菜備料,很想知道外婆會把什麼東西和這坨頭髮放在一起,做出什麼好吃的菜?從小我就是好奇的孩子。太矮了,看不到灶台上的風光,我索性站到通往閣樓的階梯上,往下俯瞰,灶台上琳瑯滿目五顏六色的食材,青蔥段、紅蔥頭、竹筍絲、紅蘿蔔絲、香菇絲、豬肉絲,每一樣都整齊地擺在小碟子上,像極了我遊戲中的彩色玻璃彈珠盤。
廚房有兩個磚灶,一個灶上的鐵鍋正在悶煮一隻土雞,淡鹹的空氣中飄散著微微的雞肉香。她們談著心事,料理著兩人共同記憶裡的美食。黃昏的夕陽斜射進屋,金陽的柔光照在兩個老人飽經風霜,深藏歲月刻痕的臉,也照得她們背後的一大片牆金光燦燦。那一幕,比世上任何珍貴的名畫更令我難忘。
兩個老人輕聲細語談著她們年輕時的趣事,歲月悠悠,帶我穿過時光隧道,好像融入了她們年輕時曾有的笑聲裡。備好各種副食材的外婆,悠閒地等著要把雞煮熟的那鍋好湯頭。這時,年過八十的姑婆突然神祕的說:「我死過兩次!」正在喝茶的外婆一聽,驚得差點拿不住茶杯。原本靜好的畫面,姑婆的一句話,突然都騷動起來,連在旁的貓咪聞言也「喵」的一聲跳開。
我忍不住問姑婆:「妳死了怎麼還會動?」什麼是死?我看過小雞不動,外婆說牠死了。外婆瞪我一眼,接著緊張的問:「汝怎麼回來的?」好像在聽神祕的故事,我豎起耳朵。「我跟汝講喔…」姑婆謹慎地看看四周,好像怕什麼人聽到一樣,「我迷迷糊糊來到一個所在,四周都是小房子,站著了很多穿唐裝的人,男女老幼都有,一些老人趕著我走,說時機未到趕快回去,我被這些人趕走。醒來後,看到阮子在幫我準備腳尾飯啦!」說著,她噗哧的笑了起來,外婆也跟著大笑,兩人笑到頻頻拭淚擦眼角。
「後來第二次呢?」外婆也小心地望望四周,好像生怕有人監聽。「第二次更神奇,我爬過一個個的土丘,發現四面都是矮土墩,很多人在買賣吃的,手上拿的都是銀紙,嚇得我掉頭就跑!醒來時看阮子在哭,他嚇一跳說阿姆麥擱滾笑!」說完,兩個阿婆又是一陣大笑,連連拍著木桌,杯裡的茶水跟著興奮的抖出來。
笑累了,外婆說:「差點忘了要煮髮菜!」兩人從椅子上站起來,外婆比姑婆小十歲,動作伶俐的她開始加材熱鍋,隨手挖出一大塊白凝的豬油進鍋,等黑鐵鍋冒油煙,她迅速的倒入紅蔥頭、香菇絲,快速翻炒,那油蔥香菇混合的氣味,把貓咪都引回來,在外婆腳邊「喵喵」的打轉。等那香氣在油鍋中發揮極致,外婆便將燉好的雞湯倒進油鍋中,「茲喇」一聲,閩南特殊的紅蔥頭飲食文化,在翻滾的油湯中冒出陣陣的渾厚濃郁,連樓下澡堂的客人,都忍不住哀嚎:「夭壽!足枵(台語音為夭)耶!」
接著,外婆依續加入紅蘿蔔絲、竹筍絲、肉絲,然後把泡開的髮菜撈出加入湯鍋裡。黑色的髮菜慢慢鬆散,一絲絲在油湯中上下沉浮,與各色食材調併成一幅抽象寫意的現代畫。最後,外婆倒入調好的半碗太白粉水,勺子在鍋裡慢慢翻攪,攪出一鍋華絲品紅的羹湯。起鍋前外婆順手灑下切段的青蔥,鍋裡的五顏六色就更熱鬧了。髮菜在湯品中千絲萬縷,有若人間萬般長情。
那是姑婆最後一次的造訪,幾個月後她在睡夢中辭世了。有陣子我還期待她能再訪,神祕的告訴我們,她死去的第三次到底去了哪裡?
想起年輕時《阿甘正傳》裡有關「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的比喻。我倒覺得「人生就像一鍋髮菜羹」,單一的食材放著,就是各自孤獨,漁村的髮菜深藏,就是自己寂寞。只有不斷的相遇、互補才能相得益彰,成就一鍋好羹湯,有如外婆和姑婆,曾經共修的美好時光。
(本文刊於2022/08/25中國時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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