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2-22 15:29:45閱寫協會

【斗室有燈】 就是愛戀銅製火鍋 ◎張光斗

我就是迷戀煙囪銅製火鍋。

我就是看不上一般的火鍋。沒有造型,沒有步驟,沒有儀式感;一股腦地把作料全下了鍋,多沒情趣!多沒創意!

煙囪銅製火鍋就是不同。

兒時,在記憶中,農曆除夕的團圓年夜飯,重頭戲絕對不是大魚大肉,而是那冒著白煙,熱湯燙得鍋身呲呲響,美食在鍋裡翻騰歡呼的煙囪銅製火鍋。

每逢農曆除夕的下午,母親就要我鑽到床底下,將包裹妥當的銅製火鍋掏出來。原先就清洗得非常乾淨的銅火鍋,外圍包著的舊報紙當然已沾有一層灰塵,只要將功成身退的舊報紙撕去,讓銅火鍋在水池邊上以清水沖洗一下,就立刻閃耀於午後的暖暖冬陽下,像是大肚子的老太爺,肥敦敦、喜孜孜的,煞是精神、好看。

買木炭就是門學問。初始,都是父親帶著我去買。我老要去挑選細長如棍的木炭,父親就猛然搖頭。父親說,要挑就挑胖一點的,節與節之間要長一點,像是買甘蔗一樣,才耐吃好吃。粗一些的木炭敲開來,別太小,只要能放進火鍋的中心肚裡,就成,這樣的木炭比較耐燒。一旦發現火焰太高,就將另一節煙囪扣上去,自然可以延長木炭的燃燒時間。

父親沒有讀過什麼書,但是生活中的智慧倒是樣樣不缺,家裡任何的疑難雜症,都可以在父親的手上順利解決,例如修理拖板(木板拖鞋)上的帶子、釘製上下鋪之間的梯子、編製竹籬笆、雞籠……那個年代,那種物資嚴重匱乏的時日,沒有兩把刷子,真是很難持家的。

因此,當我扛著一袋子的木炭走進眷村的大門後,小玩伴們就都好奇地迎了過來。他們當我家的煤球斷貨,臨時要用木炭燒年夜飯,我就昂起下巴,得意地跟他們說,這是銅火鍋的燃料,我家今晚有銅火鍋吃;沒吃過的人,當然都跟在我的屁股後面,直穿我家客廳,去到後院,好奇地盯著那銅火鍋猛看,我還不准他們用手碰。至於舉起榔頭去敲木炭,更是某種慎重又嚴肅的程序,與我較好的小友,我才讓他們敲兩下,如果敲得太碎,或是沒敲斷,我就立刻搶回榔頭,沒收他們舞動榔頭的權利。

準備火鍋料倒是一點都不難。母親早就自菜場搬回來魚丸、豆腐、大白菜、茼蒿、以及新鮮切片的涮豬肉。我後來在東北籍朋友的家中吃到酸白菜的銅火鍋,那又是另一樁人生大事,讓我的味蕾翻出了奇異花朵,迎到了前所未見的美妙新世界。

那時,家中還因太小,沒有佛龕擺設的位置,祭祖的儀式,就在年夜飯桌上舉行。母親多擺了碗筷酒杯,父親慎重地將杯中注滿黃酒;等到木炭燒旺,銅火鍋火燙地上了桌,父親與母親口中喃喃有詞地呼喚張家的列祖列宗回來團圓。我的注意力,則被銅火鍋上罩著的煙囪,由裡往外蹦蹦跳跳冒出來的火星子所吸引。那些火星子太神奇了,像是會跳舞的精靈,你繞過來,我繞過去,相互打探,卻不糾纏,歡喜旋轉了一、兩個圈圈後,就說好了似地,先後化成灰白的小點點,輕飄飄地滑落在其他的菜盤子上。我每每看傻了,妹妹當我故意作怪,誇張地拼出了鬥雞眼。

父親也鍾愛那銅火鍋,不停地舀了裡面的豆腐與大白菜,唏哩呼嚕地往嘴裡送,然後,就是悶著頭喝酒。母親是飯桌上的總司令,總是眼觀四方地掌控全局,一旦父親的眼睛冒出血絲,臉也紅得像番茄,母親就以手肘拐了一下身邊的父親,舉起杯子,一一對著每個兒女,說出不同的吉祥話;父親沒有母親的口才,只能隨附著母親的調,接著母親的腔,將吉祥話當成吞食燙豆腐一樣,反過來地囫圇吐出,既無餘韻,更無驚喜。

等到茼蒿可以下鍋了,就表示年夜飯已進入了最高潮。一大海碗的茼蒿,沒幾下子,就在鍋裡蔫成了一小團又一小團,我們紛紛下鍋去搶,很快地,全光了。雖然意猶未盡,但我的肚子真的飽到快要活生生地撐開來,只能不停地揉著肚皮。就當我們全都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唯有父親,雙眼穿過漲滿血絲的間隙,只是愣愣地盯著銅火鍋,機械式地撈著鍋裡的殘菜剩肉,意識彷彿騰空而去,越過台灣海峽,經過南京大橋,穿梭到安徽滁縣的鄉下,那個前有池塘後有良田的祖厝,又與祖父母圍爐去了……

二姊偷偷地對大姊比了個手勢,說是父親酒醉,大姊回瞪了她一眼。從廚房端出麵條的母親,一聲不響地收走了父親面前的酒瓶,將麵條倒入銅火鍋裡,要大姊用筷子攪拌一下。然後,母親看著銅火鍋裡打轉的麵條,嘴裡說的卻是撂給父親的話:「好了齁,大過年的,不要因為幾口黃湯下肚就犯古(鬧脾氣),讓一家子都過不了一個好年……」母親的這招一向很管用,父親飄渺遊蕩的魂魄,瞬間又被母親給勾了回來;父親雙手捧起碗來,將半碗冷掉的湯倒進口中,咋了一下嘴,就從軍夾克的大口袋裡,掏出了我們幾個望眼欲穿的壓歲錢,開始分發給我們。

年夜飯,就此結束。

兩個姊姊幫著母親收拾桌上的碗碗盤盤,妹妹拿著抹布擦拭桌布,父親拿出褲子口袋已然坐扁的香菸,抽出一支,搓搓揉揉的,想把香菸恢復成原來的形狀,可是,有點難。父親慣常地偏了一下頭,就是妥協的意味,然後點了火柴,很深很用力地吸了一口;我的眼睛不怕銅火鍋的木炭輕煙,卻很怕父親手中嗆人的菸味,被熏得有點酸麻乾澀,只能把頭轉到一邊去。

整張桌子上,除了銅火鍋以外,全都收拾得乾乾淨淨。我問二姊,為何不把銅火鍋收進去,二姊說,母親交代,先放涼了,等到廚房空出來,再端進去。我然後看到,銅火鍋裡乏人問津,沒人動過的麵條,已經脹成一大坨,爛在湯水中,像是華麗盛典過後的凌亂會場,滄桑裡帶有幾分悽楚與無奈。不過,我也知道,等到隔日上午,只要加熱後,倒進點辣椒醬油,就又是一餐天下無敵的鮮美聖品,我們幾個又會在鍋裡大搶特搶。

有時候,我也會想,我的家,其實也頗像那只銅火鍋。

(本文刊於2022/02/18人間福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