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2-22 15:26:13閱寫協會

單音拉尾,微揚 ◎石德華

「這個朋友一定很特別,不然你不會為他的得獎專程上台北。」我走出吳三連獎頒獎典禮,和台北朋友餐聚。我說是的,一聽我說出名字,有人脫口就驚呼:「啊──是他!我上過他的課……

以小可以喻大了,這一問一答間,一個文學界頂尖知名大咖兼名師,就這樣被端了出來,而迢路,專程,獨為,一個你願意為之打破日常的人,當然,不二說,他必是我心中特別的人。

蕭蕭,疊字、複詞、重言,完全具象他在文界、詩壇、學術領域那種累加大量的分量。但我始終喚他「蕭──」,單音拉尾,當紅行銷學都說故事才能打動人心,但我實在編不出什麼特殊緣由,我一出口就是。

得要用後設的手法、回首的角度看這一路的他和我之間,也許故事才編得下去,說這「一出口就是」不就是一則預言隱喻:

──一音到底,不費力、不換氣,隨口而尋常,微揚尾,勻平而長。

我進文壇的得獎作品〈開麥拉,春〉,他是三位評審之一,我的散文著作《很溫柔的一些事》,他為我作序。他是松柏嶺受天宮北極玄天上帝跟前長大的社頭囝仔,去到天涯海角了心都繫牽在彰化,當時他北居經年,我住在彰化,因由文學與對新進的期勉,他代序的題目就名為:我留在彰化的妹妹。

後來,我們雖沒更多交集互動,但在可以提攜推介的每一時刻,他都沒忘記我的名字:年度選文、文學營講師、教科書編寫……他從沒提我也從沒謝,我們沒更親近也從不覺得會疏遠。然後,夾角愈來愈開,人生就各自曲折而去,他有他的繁花他的殿堂,我有我的星月我的巷陌,或者可以說,我們有自己的銀河航道,浩瀚宇宙無邊天際,各以不輟的文字創作一如頻率穩定的星系訊號,當作互道平安的無線電波。

際遇對我有造就力量,而最重要的是肉眼看不到的,比看得見的現實所謂困境更難調伏的,是一顆處困的心靈,內心經歷過的那些什麼,才讓我真正有所不同。如果此際我淡素無波,必是因我曾經心念雜蕪湧動不安。

這些年蕭蕭寫茶禪詩,於人生有一種靜和的寬待與理解,讓我每一翻閱,是一棵寂寞蒼樹被銀白月光輕籠睇視的無聲療慰。歲月深深的他,光環高度被親和微笑揉融調節,走出一身令人即之也溫的嚴與慈的均衡。均衡,這似乎不只是他本人以及與他相處的人的安然自在感,詩人蘇紹連評詩,也說「蕭蕭的詩作有一個突出的特色是交融平衡」,生活態度造就與詩語言,詩與人一致才能如此。

「我用食指靜靜抹除/那不再懸浮的微塵/鏡子依然明亮昨日的明亮/不曾記憶一群微塵/懸浮的樣子」。他的詩是這樣寫的,而我是因由自己,更懂得過程與漸進的才是主體,生命不是形容詞、名詞,是進行不休的動詞。所以,禪,之前是茶,禪茶,之前是俗世,是紅塵;悟,之前是不悟;均衡,之前是懸浮;鏡子明亮,之前是一根伸出的食指。

這詩人,給身邊所有人安然自在感,或者是因為,他擅長鬆綁沉得很低很密的壓力,有本事稀釋去所有緊縮的空氣,「風飛沙的現場是生命的道場」,他說,人人冒險擔苦也都得往前行,甚且「背對著風,倒退著走,才能前進,且退且進,是退是進,也要往前行」。眾生皆是風霜勇者,他不捨加重,存心疼憐,他看全局不看局部片段,他懂人生。

我因二一一年一場生命中的重大失去而沉寂許久,有一天突然接到蕭蕭妻子的電話,她說旅行到國外買的一件睡衣太大了,想來朋友中只有我的個頭才合穿……我於是走出家門,去到明道大學,一樣的,他沒多問我也沒多說,主人邀雲天湖樹一起款客,我靜靜領受著世間一種不著痕、不言說的美好善意。一直到現在,十年了,一到冬天,我仍還會穿上那套純棉的皮爾卡登睡衣。微微笑著就收攝了吃力的眉角,不動聲色就遞出落落長的話語也可能說不妥當的那些安慰,這一向不就是蕭──的風格?

剛動完心臟大手術出院不久,他親參吳三連獎頒獎典禮,穿著鐵衣挺身直腰走上台,致詞的時候,他身體的右半邊及拿稿子的手是抖的,但他不遲、不疑,一字一字稍有吃力卻清晰的在表達,這,我是知道的,剛從生死的交界緩步走來,他用活著最光耀的一刻,對今生所有可貴的相知相遇,以謝。

很難得的,他住院前我們多訊息了一些心底話,「這種年紀已經沒有人沒有語言可以安慰了。」他說,「老哥,一定要先承認很害怕。就讓害怕穿透全身。」我回。我叫他準時收看《女力報到》,介紹他看《四樓的天堂》,並且預告「明天十點《俗女養成記》完結篇。」

老哥,我第一次這樣稱他,無啥大事,就住住院,得得獎,出出書便是。是痛,但「凡短暫皆可忍耐」,然後,出院。過日子。

在所有美的盛的苦的痛的一切之前,他只是受天宮北極玄天上帝跟前長大的社頭囝仔。

動大刀前夕,他突然將《心靈低眉那一刻》散文初稿的電子檔,分別寄給他最得力的伙伴羅文玲,及我,文玲問我:「你知道為什麼嗎?」我點點頭:「託孤。」

請勿以白帝城託孤的故事來比擬,諸葛孔明太有才幹,劉備還得「嗣子可輔,輔之;如不才,君可自取」的囉唆了一點,我是趙雲,什麼話都不必,照往例你沒說我也沒問,託孤給趙雲是劉備不必託的當然。

出院。過日子。第一事,蕭蕭來台中聚餐了陳憲仁、羅文玲及我。他指著自己和身側已切除膽囊的憲仁:「坐在這裡的,一個無膽,一個開心。」我們一起笑了起來。「你手還會抖嗎?」「會,小楷不能寫了。」「我小你們六歲,六年後就要抖了。」「又不是每個七十幾歲的都要抖。」……

有些好茶,十二泡之後都還沖和潤口,色澤淡樸,像我們的情誼吧。我談著笑著看著他們,眼底星霧薄薄,我們相識三十餘年了………

他們從三合院那頭走來,相偕要去隔壁庄作點什麼,經過茅舍牛牢,經過大芒果樹下,停下腳步,一起看向蹲在樹下撿落葉、排石頭的小女孩。這小女孩小他們幾歲,有時跟隨在他們身後一起去看戲,有時和他們在稻埕胡亂奔跑叫跳,並不愛哭愛綴路,有時完全不理人蹲在那裡規下晡。要招她一起去嗎這次?他們彼此看一眼,喊了幾聲小女孩的名字,沒應,頭都沒抬,小女孩正在和挖到的蚯蚓說話,「免管待伊,咱來去……」他們走遠了,小女孩頭還是沒抬,她知道,他們回來的時候,會將摘來的水果分她幾粒,有時,會給她一把田間摘來的各色野花
……

(本文刊於2022/02/21人間福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