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月酒 ◎蔡怡
兒子小傑快滿月了,公婆一直催建平、梅杏要辦滿月酒。他們說小傑是張家第一位長孫,第一個大生日當然要慎重處理;又說滿月酒是華人傳統,不管住哪個國家都要遵循古禮。傳統的帽子蓋下來,誰都翻不了身。梅杏轉頭看半開的窗外,薄紗簾子輕輕拂動,誰家院子剛鏟過草,隨風吹來草腥味,新鮮得嗆鼻。萬壽菊盛開了,滿眼金黃,但梅杏看來就只覺一股秋意襲人。
公婆大部分時間只跟建平討論,到底梅杏只是張家媳婦,她應該沒什麼想法。家住附近的建平大姐,因為姓張,三不五時地打電話來關心滿月酒一事,還推薦了幾個她自己喜歡,建平付不起的高檔場地。
建平和梅杏對要不要舉行滿月酒,沒有決定權,只關在房內發愁,滿月酒該請誰來參加。
剛到美國念書時,梅杏英文聽說能力,無法和老美同學談笑自如,雖然他們每星期多次處在同一個空間裡。個性內斂的梅姓,在地上畫著國籍、種族、時差幾條線,不敢邁步、越線、做交流。自尊心強的她,寧可少說英文,也不願錯說。
同學年紀都比較大,多半是小學、中學老師,來修碩士學位是為了加薪與升遷。這些同學,只是梅杏借筆記的對象。
剛開始,老美對只會微笑,幾乎無語的東方女子,毫無戒心,大方借她筆記,甚至乾脆影印好送給她,就怕沒幫上忙。誰知第一個期中考成績公布出來,梅杏拿A,成績高過所有借她筆記的老美,這下大家都傻眼了,好難堪,包括梅杏自己。
沒上過班的梅杏缺乏社會經驗,更沒有交際手腕,但她可是從小到大在台灣教育制度下訓練出來的考試高手,過五關、斬六將是她的強項。她靠建平養活,不用工作,多的是念書時間,尤其建平為掙更多錢,增加周末餐館端盤子的工作,讓不會開車,也無車可開的梅杏,出不了門,成天困在這租來,沒隔間、也沒電視的地下室,反覆聽收音機裡播放 John Denver 的 Sunshine on My Shoulders、K書,John Denver 的 Country Road、K書。她在country boy的歌聲中,做美國夢,想像太陽照肩頭的日子,然後專心等待半夜她唯一的陽光歸來。她怎麼會有朋友。
苦讀、打工,一心要給梅杏過好日子,急著營建家的建平,更沒時間交朋友。
陽光照肩頭的日子倒是來得很快,建平一拿到碩士學位,就跨進大公司做事。他們立刻搬離地下室,住進地面上的公寓,準備迎接新生命的來臨,卻也意外迎來探孫的公婆。
這小公寓,迅速被全套家具、公婆絮語、嬰兒哭聲填滿,再加上飯菜飄香,儼然是個美滿家庭的樣子,但梅杏卻開始覺得不屬於這個家,只是家庭建構的一項元素。期待許久的美國夢,不過是尿布與奶瓶的重覆繁瑣,她在陽光灑滿地的房子裡,找不到光。她反而懷念以前在黑暗地下室,建平眼中只看見她的日子。
滿月酒將開在 Roadway Inn。這家小酒店是建平、梅杏搬到地面居住後,經常帶公婆光顧的地方。酒店餐館的價位對他們來說有些貴,但建平要在父母面前做面子,梅杏樂得沾光。
這裡的Sunday brunch 食物精緻,氣氛也好,有暗紅燈光掩映,有冰雕冷煙朦朧。來賓多半穿著正式,從教堂作完禮拜,直接來享受豐盛的自助餐。肉類多樣、沙拉新鮮,最漂亮的是那大塊烤得赤紅油亮、濃香四溢的roast beef。 戴著白色高帽的主廚會客氣的問,要絕對肉感的厚切、淺嘗細嚼的薄切、還是有芬馥焦味的邊切?
平日食量不大的公婆,此時好像都多出了一個胃來。
對滿月酒原本興趣缺缺的梅杏,轉念一想,最有資格慶祝滿月的該是她。是她熬過幾乎沒怎麼睡覺的一個月,是她終於能夠恢復身材,打扮漂亮,出門看人或給人欣賞。滿月酒該是她的慶功宴,慶祝自己跨過子午線,成了人人口中偉大的母親,她該是酒席中的主角,要亮麗出場。
梅杏央建平開車,去百貨公司挑選一件棗紅絲絨小禮服,穿在產後重了五磅的身上,窈窕有致。棗紅最能襯托她的白皙,絲絨更凸顯她的典雅沉靜。
梅杏將好久沒用的濕性粉底倒在手掌心,均勻地塗在臉上。粉夠白,應塗抹出心中所要的光澤;眉筆來回掃雙眉,要撫平眉心的微蹙。她在鏡中仔細端詳自己,雙眸深處少了點什麼,又多了點什麼。這既多且少,難以描繪,就像迷失於生命森林,說不出走失的地點,就找不回從前。她得找回從前,於是,她上眼影,畫眼線,點唇彩,用心裝扮,要畫出從前的樣子。
滿月酒請兩桌,都是大姐、姐夫僑社裡有頭有臉、年紀長很多的高級華人。他們送來金鎖片、大紅包,客套地向建平、梅杏道賀,寒暄兩句,就轉身和大姐、姐夫聊天。他們說災難片《大白鯊》、警匪鬥《教父2》真好看;說剛結束的越戰是美國最不榮譽的戰爭;說哪個球隊贏了大聯盟;說福特總統幸運地躲過了刺殺;說哪個朋友在哪個好學區買了大房子;沒有人談李白、杜甫,沒有人談阿里山、日月潭,任何梅杏熟悉的話題。
梅杏穿著新禮服,臉上掛著精心化的妝,杵在眾人中,插不上話,只能四處張望,彷彿又回到兩年前的婚禮。在她扮演最佳女主角的大戲時,身邊卻總是些陌生角色,說著不對的台詞,演著不同的戲碼。
母親從台灣寄來玉墜子做賀禮,還有令梅杏大為驚訝的手作嬰兒鞋,不同布面,不同設計,紅、藍、綠、粉。今天梅杏替孩子穿上特別耀眼的金黃,但似乎也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她在喧嘩的人聲中,撫摸孩子腳上穿的小布鞋,有種泫然欲泣的孤寂。
她想找個地方哭,哭自己的漂泊,哭小時候常埋怨的母親。梅杏懂事以後,發現母親不像月亮發出光芒,而是苦張臉下廚燒飯,在「媽媽的味道」中,她嘗到的都是「勉強」。生孩子改變梅杏的人生,她才懂得母親當年的苦,原來沒有靈性的調劑,女人並不一定勝任上帝或男人賜予的「天職」。日夜抱著小傑的她,曾覽鏡自照,看見的都是如母親當年那張憔悴、鬱悶的臉。如今為了小傑,母親重拾她的手藝,相信這回,她的嘴角盪漾的是春天。
一向和母親疏遠的梅杏,這會兒,在酒杯、燭影、美食、音樂交織的熱鬧場面,覺得和隔著山、隔著海的母親,好近、好近。
公公婆婆從梅杏手中抱走嬰兒,驕傲地向來賓展示餵得好、長得壯的長孫,也歡喜接受來賓道賀他們升格為爺爺奶奶了。兩老一小,吸引來賓的所有目光,至於懷胎九月,陣痛十小時,一個月沒真睡過覺的梅杏,被晾在一邊,像是被借用過,閒置一旁的工具,也是完全不相關的外人。
建平走過來,手上拿著高腳紅酒杯,示意梅杏和他一起向兩桌客人一一敬酒致謝。
梅杏下意識擦了擦眼睛,迎向賓客,端起笑臉。但她內心猶如手上開瓶後的紅酒,揮發盡了,只留下苦味。
滿月酒會過去,日子也將如往常一點一點划過去。梅杏真想知道,除了尿布奶瓶與嬰兒的哭聲,還有什麼會划過來嗎?
(本文刊於2017/01/09中華日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