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1-17 10:05:01閱寫協會

揮手 ◎蔡怡


                                                                      圖/李誌德


我放下玲姊的電話,內心七上八下,趕快翻開行事曆,找個空檔,專程坐高鐵南下,去曾是老家的岡山。雖然我早就對岡山揮過手說再見,因為家被徹頭徹尾地改建,陌生了。但地方在,故人在,何況故人王哥病了。

我坐高鐵南下,就如當年王哥、玲姐坐高鐵北上,來陌生的台北,探望故人一樣。他們探的故人是我父親。

王哥一進門,依舊是印象中的挺拔帥氣,頭髮染黑,梳得油亮,熱情地和父親揮手:「蔡伯伯,我來了,我是王XX,記得我吧?」

父親面對看似熟悉又極其熱絡的面孔,覺得應該認識,但終究想不起來。他有些生氣,氣別人測試他,氣自己就是想不起來,故意別過頭去。父親雖然失智,但外表一點都不顯老,王哥左瞧右瞧,看他明明就是當年住東港大鵬村正對面,後來又在岡山續緣的蔡伯伯,怎麼卻一副不認他的模樣?

一九四九年元月,大批新移民由基隆港下了海燕輪,坐火車到東港大鵬,入住以前日本海軍宿舍。來自大陸各省的他們,在台灣第一個落腳處,成了相互取暖的好鄰居。彼時,父母親二十九歲,正對門的王家有個獨子叫王哥,十歲。我和哥哥尚未出世。

當我三歲,哥哥四歲時,最喜歡到王家找念高中的王哥玩,因為他的書桌抽屜是萬花筒,變幻出我和哥哥最好奇的磁鐵、圓規、迴紋針、尺子……這些對尚未入學的我們都是新奇的玩具。他抽屜裡還有個小本子,寫著1234,王哥翻著翻著,就唱出美妙的歌曲。後來長大了我才知道他唱的是:〈綠島小夜曲〉、〈高山青〉、〈採檳榔〉。我們總愛纏在王哥身邊,直到王媽媽來喊:「王哥要讀書了,你倆快回家。」

下一張記憶拼圖是王哥受父母之託,騎單車載我們去空軍幼校的海水游泳池游泳。那時的感覺,王哥屬於大人國,但又不像大人那樣有距離。

不理會父親的淡漠,王哥繼續情緒高亢地和父親對話:「蔡伯伯,您今年幾歲啦?」父親答不出來。外子在旁邊比手畫腳,一個八,然後七,想幫父親解圍。豈知父親更覺自尊心受辱,指著外子,氣呼呼地對王哥說:「他知道,你問他就好了。」

父親真的不認識和他結緣快一甲子的王哥了。

就像專程從台北南下的我,踏入以前來過數次的王家,一時也無法認出眼前這滿頭白髮,穿深色休閒服,拄著助行器的老人。這哪是幾年前才神采奕奕來我家探望父親,會跳國標舞,風度翩翩的王哥?他和玲姊曾在我結婚周年晚宴裡大秀超群舞藝,彼時父母雖老得抖抖顫顫地,但都還微笑拍手。短短時間內,母親走了,接著是父親。曾經英姿風發來探父親的他,如今中風,成了被探的對象。

人世之無常,我來不及接招,只忙著揮手,無言是唯一的抗議。

我十一歲時,因父親調職而依依不捨地揮別東港大鵬鄰居,包括王哥,那是我人生第一個正式告別。當時不知道幾年後我們會在岡山和王哥再續前緣。在岡山這段時光,父母親經常邀王哥來家裡便飯,飯後在燈下做功課的我,看他和父母長談,覺得他已跨越長輩、晚輩的界線,是父母忘年的交心朋友。

但眼前這條線,王哥終是跨不過去,他進不了父親的時空裡,放棄和父親談話,轉過頭對我說,父親不僅是他的有緣長輩,還是他在東港中學的國文老師。

這一層關係我從來不知道,仔細推敲一下,父親在東港中學兼課,應在哥哥和我相繼出世之後。看來任教於參謀大學、空軍幼校,另外還去東港兼課的父親,並不完全如母親口中所抱怨那樣,薪水袋被家用抽空,卻只會坐在後院芭蕉樹下,瞇著眼,抽「新樂園」,一支接一支。靦腆不願求人的父親,多少還是向現實低過頭了。

上次我揮手和王哥說再見,手心寫的是感恩,感恩他念舊,來看不認他的父親;今日我再揮手,他拄著助行器,站在窗後陰影裡,眼裡閃著亮。我看不清那是陽光,還是淚水。但我希望他知道,這次我手心裡寫的是:「勇敢面對,我會再來。」

                             (本文刊於2017/01/16人間福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