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1-18 16:37:27閱寫協會

一根柺杖 ◎沐月

那年,超過三十五歲,單身卻又與「黃金」二字沾不上邊的我,工作是上上又下下,父親的惡性癌又發生癌轉移,一時間,我雙腳陷入了泥沼裡。

 病房內我嗅著生命漸衰腐敗氣味,而一回又一回馬拉松式注射,在護理師脫掉身上防護衣才算完成,她們總是帶著小心翼翼的口吻提醒著我,「藥有毒,得小心。」我心裡滴咕著,癌細胞有毒所以用毒攻毒,那我現在混亂的一團人生,上哪找解方呢。

 趁著父親化療空檔,我扛起背包一個人去日本旅行,我得暫時忘掉這張牙舞爪的厄運。

 妻籠馬籠是我此行中部之旅最後一站。老舊的木造推門,全街道兩側是上了百年的民宿與住店,狹窄蜿蜒的舊石板路,我好似跌入江戶時代,成了來往木曾路上的人民。

 早晨八點多,妻籠市街安靜到只聽見繫在我背包上的熊鈴聲,路經一座刻有寒山與拾得石像的神社,想起了寒山問拾得的偈句,其中ㄧ語「世間輕我、笑我時,我當忍他、避他,再等幾年你且看他。」對照自己,工作窮忙加上家人又重病,覺得自己的人生摔進了斷崖谷底,怎麼也跳不出坳谷,那句再等幾年你且看他,想來只覺自欺,人若不振作翻轉現狀,別人怎麼會改輕易改變對他的態度。

 走著走著,腳下越來越重,布鞋上沾滿濕了又乾的土壤,腳底開始起水泡,這已經是我第七天的步行了。拉緊圍巾,沒有同路者,古道上又得防黑熊出沒,而沿路也找不著枯木可充做登山杖,此情此景簡直是我內心寫照。打算著,不如回頭吧,搭車回到熱鬧的長野市區。

 當時若沒有那根忽然出現的白木手杖,我是會放棄前進的。

 那根手杖與另一稍細的枯木被擱置在妻籠宿口,似是反方向的馬籠步行者在這兒留下的。走嗎?方才哀怨沒手杖可分擔步行的疲憊,現在有了。走吧!走完妻籠馬籠這段古路,自己的中部旅行就算圓滿。

 我拄杖經過無數個陡坡,在古道與柏油路交叉口迷了路,用憋腳的日文向山居老婆婆問路,又在路途中的一間茶屋,享受了一個老人給的免費熱茶,茶屋內,同桌對面是一對中年日本夫婦和來自台北的女孩,我暗自感謝著這碗免費的熱茶,又讓我在走了四公里的古道後遇著同路人。

 之後的路上,我陸續遇到零星的步行者,與他們打招呼,彼此打氣。翻越過馬籠隘頂端,不再是無數陡峭的上坡路和參天柏樹,而是下坡路段與農村聚落,一農家將熟番薯擺在庭院前販賣,我翻找口袋,掏出一枚百元硬幣換了一顆,地瓜握在手裡溫溫的,我的心也暖呼呼的,覺得之前堅持動身是對的,當時若放棄了,我就吃不到這地瓜,遇不著那些好人。隨著一路的下坡小徑,我的手杖也從拄地換成輕鬆的握劍姿勢,我得意的幻想起,自己是行走在這百年古道的江戶劍客。

 終於抵達了馬籠,我做到了。古道終點處立著一座石碑,敬畏地我將手杖置放在碑旁,低聲向它告別,「謝謝那時你在那兒。現在我把你放在這裡,交給下一位不知名旅人。」

 回到台灣,我毅然決然辭去工作,專心陪伴父親完成下半期的療程。然而,有了勇氣,仍不足以成為我混亂人生的解方。

 那天,我領著化療室給的黃血袋準備往樓上病房,走在我前方的一雙黑皮鞋吸引住我的目光,那腳步快卻不急促,手叉口袋的背影帶著自信,與我趿鞋低首截然不同。我自忖著,自己何時曾踏著那樣自信的步伐?為了多看它幾眼,我一路跟著直到電梯口,那人一個轉身,居然是我熟悉的面孔。

 我尷尬地問了聲好。電梯上升,我望著鏡中的自己,尋思,自己好像也曾有過相似的身影。樓層到了,電梯打開,瞬間我的記憶庫也開啟,有的,那是在大學放榜時。一個星期後,我決定,去準備國考吧,換個起點,人生重新來過。

 爾後幾回,總能在醫院的不同樓層,與那雙自信又明快的腳步在電梯口前相遇。「自修準備得如何?」「要加油!」那人和氣地對我說著,我覺得,他的言語就像支撐我前進的精神拐杖。

 放榜日子終於來臨。核對著准考證,我找到相同的號碼,我做到了!瞬間,不久前走完妻籠古道的興奮心情又湧上心頭,我想告訴那雙自信步伐的主人,「謝謝那時你在那兒。」

                    (本文刊於2017/01/10中華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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