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人帶孩子會很辛苦，一個原因，就是我們早已忘記了神話裡的時間是怎麼回事。

　 育嬰跟家務、工作有根本性的區別。家務和工作，都是效率越高，越早能完成的。育嬰可不同；無論效率多麼高，永遠做不完、永遠不會有釋放，直到孩子成人的一天。

　 剛開始，我們很天真地以為，儘快洗碗、儘快洗衣服、儘快打掃、儘快換尿布，就應該能夠儘早休息。但是，神話的時間裡，就是沒有「休息」兩個字的。我至今搞不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健康的孩子是永遠不會玩累的，直到突然睡著的一刻。

　 現代人過的時間直線流逝；神話裡的時間卻永遠循環，直到我們夢醒為止。

　 我在一本書裡看到：其實孩子不需要帶大，他們自己會長大的；做父母的只要等待他們自己長大即可。

　 然後，有一天，忽然發現，我們的頭號小娃娃再也不是小娃娃，也不是羨慕妹妹吃母奶的小朋友，而是個全身曬黑的小學生了。他每天放學後在外面踢足球到天黑，一回家就大口大口吃晚飯，之後熱中看電視上的棒球賽。

　 「七年前，你在我肚子裡被發現時，全長才九毫米而已呢！」我告訴他。
　 「不記得，」他回答。
　 當然，他自己不會記得。
　 但是，我記得，也永遠不會忘記。
　 日本有個童話叫《浦島太郎》。

　 烏龜被太郎救了命後感激不已，要帶他去海底下的龍宮城玩。那裡有美麗的乙姬公主，以山珍海味和魚群的舞蹈演出招待他。太郎很高興，不知不覺之間，在龍宮城待了很久。終於要走的時候，乙姬給他送個神祕的「玉手箱」並囑咐說：除非有苦難，千萬不要打開。回到故鄉的太郎發現，在陸上，至少已經過了半個世紀。無可奈何，他打開「玉手箱」，誰料到白煙冒出來，一下子使他變成白髮老人了。

　 帶孩子，或者等他們自己長大，感覺猶如去了龍宮城一樣。忙忙碌碌又快快樂樂地過的時間，基本上跟外邊社會斷絕著來往，轉眼之間幾年過去，有一天照鏡子，驚訝地發現︰頭上的白髮可不少了。

　 沒有記憶的時間，其實過得非常快。走出了神話的時間以後，回想那幾年，簡直做了一場夢一樣。

　 日本有俗語說：「有了孩子才知道父母之恩」，自有道理。同時，我也覺得「有了孩子才知道孩子之恩」。孩子確實讓父母學到很多事情。其中，對我來說最重要的，就是如何接受生病老死。

　 才四、五歲，剛走出神話時間的小朋友都非常害怕自己有一天會死。到了六歲，快要獨立上學的孩子則特別害怕失去父母。

　 人為甚麼要死？

　 這命題的合理答案只能是︰因為已經完成了生命的過程。

　 那麼，生命的過程又是甚麼？

　 就是把自己的基因傳授給後代。雖然個人要死，但是所留下的生命諮詢會一直繼承下去。

　 看著兩個小朋友，我經常回想早已去世的姥姥。尤其，每逢慶祝節日之際，都想起她曾親手做給大家吃的各種美味，以及專門送給我的紀念品，如三月三日桃花節擺\\\設的一套人偶，或者十一月十五日七五三節穿的和服。一方面，我非常想念她；另一方面，我也恨不得早日做個祖母，跟兩個孩子的孩子們相見面。
　 現代人都希望自己永遠會年輕，甚至日本有些祖父母，因而拒絕孫子女用爺爺、奶奶、公公、婆婆等的稱呼。我母親，就是不要人家喊「婆婆（日語唸baba）」，所以改為洋名「巴巴拉」強迫小孩子們用。放棄了傳統稱呼，自然也不會扮演傳統角色。姥姥曾為我們一代所做的事情，她都免除了。

　 我倒想早日成為傳統的日本祖母，自己都覺得很可笑。不過，在身邊，老公也說很想早日看見孫子女。

　 「老爸說，他一定要健康活到孫子結婚，我都能夠理解了。年紀大了，看後代茁壯成長，會是很大的樂趣，甚至活頭。」他說。

　 一想像子女、孫子女越來越大，接受自己有一天必定去世似乎就容易一些。孩子給我們帶來循環性的時間觀念。一個生命結束，但是很多生命由它發生而永遠延續下去。

　 記得老大出生時，老公感慨無量地說：「終於在歷史上有了我的位子了。」當時，我覺得他說話有誇大其詞之嫌。對我來說，生小孩是極其身體性的事件，根本沒工夫想抽象問題。　可是，久而久之，我都開始對他的感慨共鳴了。沒生孩子以前，我的生命只不過是無邊黑暗的宇宙中，迸出後馬上消滅的火星。然而，有了孩子，生命之火就可以永遠燃燒下去了。對廣大世界來說，微不足道的小事情；對當事人來講，卻很有安心作用。

　過去七年，託孩子們的福，我也能夠回到神話的時間裡去了。

　也許\\\是中年才做了父母的緣故，我們要儘量體驗、享受育兒的每一個環節。尤其重視了每天的三頓飯，因為食品就是愛情，飲食則是愛情行為。這一點，源自義大利的慢餐\\\（slow food）運動帶來的啟發很大。

　 結果令人相當滿意。但是，另一方面，工作量、收入都不能不受影響。別人買了新房，添了家具；我們的房子卻越來越破。但是，我們的家有孩子的笑聲。

　 六歲的哥哥和兩歲的妹妹一起玩耍的場面，不可能用文字記錄下來；實在太荒謬了。西方有個精神科醫生說：從他專業的角度來看，每個孩子都是患者。我明白人家的邏輯，雖然可憐他不會以愛心去理解小朋友。孩子們看到的世界、他們的喜怒哀樂，都跟大人截然不同，於是充滿發現與驚喜的。

　 看著他們，我常常想起，好久好久以前，我自己小時候發生過的種種事情，也偶爾會想像到，更久更久以前，我們都還沒有出生以前，這地球上可能上演過的種種故事，換句話說，神遊逍遙於神話時代裡去。這想像，就是孩子們送給我的寶貴禮物。　




　　節錄11月出版《午後四時的啤酒》一書




資料來源--奇摩《新井一二三．東京人》電子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