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孩子活在神話的時間裡。

　 神話的時間是甚麼？

　 這世界還沒有鐘錶、日程表以前，現在等同於永遠，從來不需要趕忙，大家悠然自若；現代人早已失去，只能懷念的那種時間。

　 神話的時間裡只有現在而沒有過去和未來，因而也不會有記憶。有了記憶，大概已經開始走出神話的時間了。

　 三島由紀夫說，他清楚地記得自己出生的場面，小說《假面的告白》開頭描寫的就是。不過，普通人記事大約從三歲開始。那以前發生的種種事情，雖然是自己的經驗，但是都不會留在記憶庫裡。　

　 比如說，母奶的味道。雖然人人都吃母奶長大，好像沒有人記得其味道。

　 我兒子吃母奶到兩歲六個月，卻不僅忘記了其味道，而且忘記了其吸法。他三歲八個月時候，妹妹出生，看著她吃母奶，哥哥也要了。但是，無論如何都吸不出奶水來。

　 原來，母體器官跟奶瓶的塑料乳頭不同；為了吸出奶水，需要一門技術，而那技術是專門屬於小娃娃的。看著妹妹全神貫注地一口一口吃母奶，三歲哥哥頗顯木然；他已經開始走出神話的時間了。

　 人的自我，看來是斷奶以後才樹立，而有了自我，就吸不出母奶來。

　 跟嬰兒在一起，我們的時間觀念也受影響。　就像小娃娃沒有記憶一樣，做父母的也不停地失去記憶。這話怎麼說呢？

　 面對迅速變化中的孩子，做父母的都不停地忘記昨天是甚麼樣子。因為人的記憶始終是靜止畫面，無法記錄動態下來。

　 嬰兒的成長速度非常快。一年以內，體重從三公斤到十公斤，竟增加兩倍；身高則從五十公分到七十五，增加五成。如果是一個大人，本來體重五十公斤、身高一米六，而在一年內變成了體重一百五十公斤、身高兩米四的魁偉巨人的話，你一定認不出來了。孩子的成長幅度，就是那麼大。

　 再說，一開始，除了哭泣被抱上來以外，整天都安安靜靜躺在嬰兒床上的小娃娃，才幾個月工夫，就學會翻身，學會坐著，還學會站起來。

　 一年以後，果然會自己到處走的十公斤小朋友，跟當初躺在床上的三公斤小娃娃，到底是不是同一個人？

　 當然是同一個人，卻截然不同。

　 我天天陪著同一個小娃娃，她卻天天成長、日日不一樣。

　 看著會走路的小女孩，很難回想起來，她在地上爬的時候是甚麼樣子、剛站起來時候是甚麼樣子、左搖右晃開始走路時候是甚麼樣子。就像她沒有記憶一樣，我也只能同步忘記她過來的路程，才能一直陪她往前走。

　 活在神話時間裡的小孩子，永遠只有現在，而現在是不停地往前走，始終變化的。

　 對迅速成長中的小娃娃來說，一年以前是好遠好遠，不可想像的神祕過去，甚至還在胎裡的時間。有人講，個別的孩子一兩歲，剛開始說話的時候，會講到在胎裡的感覺如何，比方說「我每天在水裡游泳」等。

　 我的兩個孩子都沒有。


節錄11月出版《午後四時的啤酒》一書


資料來源--奇摩《新井一二三．東京人》電子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