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也奇怪，阿公的神情依舊嚴肅，沒有任何喜悅，反而更專心地注視著棋盤上的一舉一動，害他也跟著緊張，連忙再湊過去看個清楚。

手機再度響起，打破了緊張的氣氛，讓幾個老人家紛紛抬頭看著他。

他不好意思地趕緊按下通話鍵，卻發現，來電顯示仍舊是公司的電話號碼。

「喂？」他刻意走遠一點，以免打擾到老人家下棋的雅興。

這次是對面座位的前輩，跟先前那通電話是一樣的問題，聽前輩的口氣，似乎暗示他，是王組長想問的。

「我說過了，那是王組長的企畫案，我不清楚。」他還是不願鬆口，決心把那個無緣的企畫案推得一乾二淨。

前輩要他再想想，如果還想要回公司的話，應該怎麼做？

他掛上電話，突然覺得公司的事像個幽靈一樣緊緊地纏著他，他都退讓到鄉下，怎麼還不放過他？王組長得了便宜還賣乖，而自己已經是賠了夫人，難不成還要折兵？這太沒道理了。

不知覺中，阿公贏了，他覺得自己應該也渲染了幾分榮耀，有些喜孜孜，但是再看看阿公跟對手，好像沒有輸贏這回事。兩個人熟練的動作下，每個棋子又回歸到最初的位置，等著下場戰役的開始。

「阿公，你贏棋，不歡喜嗎？」他載阿公回家的路上，忍不住問。

可能是機車行駛中風聲太大，阿公好像沒聽見，沒什麼反應。

「阿公，你贏棋，不歡喜嗎？」他提高音量，大喊。

「歡喜歡喜。」阿公點點頭，嘴巴上是這麼說，但是從歪斜的後照鏡，發現阿公的臉上還是沒有多餘的表情，好像很平常的一件事，沒有太多的得失心。

他想，阿公的生活怎麼可以這麼簡單？

晚上，他失眠了，蟲鳴蛙叫聲，讓他覺得煩躁。老時鐘內時針分針行進間的喀嚓聲，不由地引領他的思緒回到公司，企畫案的細節被放大，王組長扭曲變形的嘴臉對著他微笑，同事間此起彼落的閒言閒語溜進他的耳內，整個大腦像個市集鬧哄哄，他慌張地想拔下助聽器，卻發現助聽器早已不在耳上。

不知道折騰了多久，朦朧中睡去。

一大早，模模糊糊地傳來公雞咕咕咕的叫聲，在尚未清醒前，他一度遲疑自己身在何處。慌張地起身，睜開眼睛，看清楚周遭的一切，才放心。

「阿寶，面色不好，無習慣嗎 ？」

他扒了幾口清粥，正要夾塊麵筋，抬頭看了一下阿嬤，阿嬤好像在跟他說話？他發現自己沒有戴助聽器，連忙跑回房間。

「阿嬤，你講啥？」他走回灶腳。

「你的耳仔嘛是聽無喔？」阿嬤心疼地看著他。

「有啦，你講，我聽有啦。」他指著耳上的助聽器，要阿嬤別擔心。

「你阿公嘛是重耳，只是伊老呀，你還算少年哩。」阿嬤透露出的疼惜跟不捨，讓他有些不自在。

從小到大，不論在學校，或是在公司，嘲笑多過於同情，其實他常常覺得自己與正常人無異，卻也沒有得到應有的尊重。所以也不曾告訴任何人，他會讀唇語，當拿下助聽器，反而可以從他們唇間看到更駭人的真相。

阿公也重聽？他有些訝異，聽不清楚的世界，怎麼可以這麼怡然自得？

走出灶腳，阿公還是悠閒地靠坐在藤椅上，翹著二郎腿，哼著不知名的小調，一副滿足的樣子。突然間，跟阿公聊天的渴望繚繞在心頭，至於想聊些什麼，自己也說不上來。

他走到客廳，拿出了電視櫃裡的象棋跟棋盤。

在阿公面前擺上棋局，黑將紅帥各據一方，楚河漢界，兵卒相望。阿公明白他的意思，坐挺著腰，輕微的動作示意要他先走。其實他沒有真正下過象棋，只記得小時候父親教過一些規則，兵卒過河前不能橫走，象相走田字，馬走日字，而砲要隔山，當然還是要保護好黑將紅帥。

以為一盤棋可以讓雙方僵持很久，抹殺些時間，就像老人家下棋一樣，兩三個小時，還無分勝負。沒想到，不到十幾分鐘，阿公每一步都直搗黃龍，要不然就是設下陷阱，等他自己無知走入圈套。

「將軍。」忘了阿公這響亮的聲音喊了幾次。

秉著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原則，眼睜睜地看著屬於自己的紅棋所剩無幾，終於剩下孤苦無依的紅帥，讓他不得不棄械投降。

阿公熟練地重新排好棋。

「你是走一盤棋，不是走一粒棋。」阿公看著他，認真地說。

他愣了一下，想起好幾次只是吃了阿公一顆棋，才正要開心時，卻接二連三地損失更多，該不會那是誘敵吧？阿公除了自己的棋，也推算著他的行動，想著，不禁佩服起阿公下棋時那種運籌帷幄的專注，贏棋時那種淡泊勝利的情懷。

阿公怎麼如此看得開，放得下呢？對於阿公，他心裡有無數個疑問，卻不知從何問起，因為阿公重聽，而自己還得戴助聽器，假如兩個人要聊天說話，可能就像隔山隔河，要大聲嚷嚷。

待他要重新下第一步棋時，手機又響起，還是顯示公司的電話號碼，在接與不接之間，他遲疑了。

「人是回來啊，不過心不在這。」阿公不知為何，開始將排列好的象棋一個個收回盒子內。

「阿公……」他想再多說點什麼，但心思仍咀嚼著阿公的話。

剛來鄉下的時候，清閒的農村生活，以為擺脫了惱人的俗事，就像放個長假一樣。但這幾天，接到公司的電話，想著名義上不再屬於自己的企畫案，前輩說企畫案有些問題，他卻賭氣而不理會，並且極力撇清，雖然如此，卻仍舊掛心，甚至也睡不好。

猶豫不決時，手機鈴聲已停。

「代誌不通放過暝，睏不好勢。」阿公彷彿可以看穿他的心事一樣。

看著阿公手上握著紅兵，他突然覺得自己像個逃兵，避開了一切，自以為粉飾太平，心中卻依然放不下那整盤棋。王組長是不可能低頭的，要前輩來電詢問，對他而言，或許已經是最大的極限了。

他拿起手機，按下回撥鍵，問了前輩企畫案哪裡有問題。十幾分鐘後，掛上電話，突然有種前所未有的輕鬆，一回過頭，發現阿公正對著他微笑。

阿嬤從灶腳走出來，看她的動作，應該是準備到廟前掃地。突然間，他很想去小廟前掃地。

「阿嬤，我去掃就好。」他很訝異自己會這麼快就提議。

阿嬤直說那沒什麼，天氣熱，她老人家去就好，他還是跟在阿嬤身後走著，阿嬤拗不過他，只好讓他去。

廟前紛亂的落葉，停歇在不同的地方，麻雀偶爾飛到地面，不知啄食著何物，紅柱旁一隻流浪狗，曬著太陽，毫無戒心地仰躺，露出滿足的感覺。他拿起大掃把，輕輕地掃，深怕破壞這裡的寧靜，然而不管他多麼輕柔，掃把觸地的瞬間仍舊沙沙作響，麻雀停頓了一兩秒，繼續啄食的動作，流浪狗瞇著眼看了他一下，還是保持不變的姿勢。他笑著自己，多慮了。這裡的安逸，豈是他破壞得了。

乾淨的空地，感覺心裡也無塵，他走進小廟裡，檀香味撲鼻而來，想不到小小的一間廟，坐落在這僻壤窮鄉，所瀰漫的檀香味，竟然如此虔誠。

看著莊嚴的神像，他不由地雙手合十，單純祈求著家人的健康平安。

走在小廟外的空地，突然，一片黃褐色的葉子，在他面前隨風搖曳，緩緩地落下，停降到地面上酘酘。

他明白了，這就是簡單的道理，走過落葉歇憩的地方，他相信明天還會有人來掃。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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