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第三屆福報文學獎小說組佳作》庄腳 (上)
2010/4/22 | 作者:文/邱靖巧 圖/黃其偉
他走進廁所,用力將門關上,放下馬桶蓋,氣呼呼地坐在上面。真沒想到,才過一頓飯的時間,整個辦公室豬羊變色。
還記得吃飯前,王組長誇讚他手上企畫案做得很好,周邊的女同事個個眼神充滿曖昧,男同事則有幾分羨慕幾分嫉妒。結果午休過後,王組長竟以自己的名字呈報上去,整份文件完全沒有自己一丁點的影子,整個企畫案好像從來沒經過他的手一樣,更別說那幾個睡眠不足的夜晚。如果不是老闆的祕書無意間透露出來,真不敢相信王組長占為己有的速度之快。
他客氣地找上王組長,想瞭解一下情況,王組長卻一副老大不爽的樣子,說什麼要不是用上自己的名字,老闆可能連看都不看,一切還要感謝他果決的作法。然後他發現,大家開始覺得他像隻瘋狗亂吠,若有似無地表現出不耐煩的神情,交頭接耳的細語,好像暗示著他趕緊回座位上工作,讓所有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年輕人是在想什麼?都來了一年了,還不了解老王。」
「老王那個人就這樣,拜託,在這個部門裡,誰沒吃過他的虧,就只因他是組長。」
他聽見有人走進廁所,那聲音語調,是位置坐在隔壁跟對面的前輩。年輕人?他們是在說自己嗎?
「也不想想,每個月績效成績是誰在打的,巴結都來不及了,還造反,更何況老王在公司裡,也算是可以隻手遮天的人物。」
「對呀,就掛個名而已,老王雖然狠,但少不了給他好績效。」
「搞得現在大家都沒台階下。」
「年輕人看起來斯文,想不到這麼衝,連這樣的道理也不懂,我看吃一次虧,學一次乖。」
「老王這人沒什麼能力,就愛記仇……」
愈聽愈煩躁,他不由地拿下左耳上的助聽器,讓所有的聲音在空氣中融化,讓大腦得以竊取片刻的寧靜。
過了許久,他握著助聽器,走出廁所,回到座位。
殘餘的怒氣未消,大剌剌地將助聽器放在桌上,不知道是否有點大聲,有人轉頭看了他一眼。彼此間的氣氛彷彿都凝結了,雖然時間仍在流逝,卻覺得每分每秒都難熬。
他盯著電腦螢幕發呆,想著自己為誰辛苦為誰勞,剛剛廁所的鏡子反映出一對可媲美搖滾歌手的黑眼圈,以及如死魚般無神的眼珠子,臉頰上因消瘦而明顯突兀的顴骨,疲憊沉重的身體,現在,連精神也得不到安慰。
她們在講話?
他發現她們正在講話,不是藉由耳朵聽到聲音,而是讀她們的唇。
「他就不識相呀,我看這下老王肯定氣急敗壞了。」
「他在那裡,妳們還這樣講他 ?」
「妳沒看到他的助聽器在桌上,他聽不到的。」
「他看起來還蠻帥的,有臉蛋,也有身材。」
「可惜就耳朵不靈光,到床上還得帶著助聽器,要不然聽不見叫床聲,多掃興呀。」
她們在大笑。
他突然覺得自己像被扒光衣服,赤裸地坐在辦公室裡,被一群女人討論著,渾身不自在,甚至有些難堪。他戴上助聽器,站起來,整個空間瞬間安靜,連按滑鼠左鍵的聲響都聽得到。
拿了留職停薪單給王組長,想不到他二話不說,馬上簽自己的名字批准,而且給了一個站在高處者皮笑肉不笑的微笑,讓人覺得有些怨恨,卻無計可施。
回家後,免不了受到父親的責備,還有母親的嘮叨。最後他們擅自幫他做了一個決定,要他回鄉下照顧阿公,理由是阿公上周摔斷腿,手術後,父親跟大伯已經在醫院輪流照顧了一周,現在回到家裡,行動還是不方便,需要有人照料,而且只有阿嬤可能應付不來。大家原本想說請個看護,但現在他成為最佳的人選。
他帶著簡單的行李,騎著機車回到鄉下。
鄉下,阿公阿嬤口中的庄腳,他們還是住在傳統的三合院,過著務農的生活。對於阿公,沒有什麼完整的印象,上小學時就搬離鄉下,惟有過年過節才會回去。阿公沉默寡言,常常悶不吭聲地坐在藤椅上,有時覺得他已經睡去,注意看時,他兩顆眼睛又直盯著你瞧。當你向他問好時,他才會微笑地點頭,稍微有些動作。阿嬤就不一樣,到處都可以看到她的蹤影,一會兒在灶腳忙,一會兒又出現在門口庭院,問大家吃飽了沒,有時候明明才剛吃完飯,她又端出水果跟點心。
不過鄉下真是個好地方,沒有都市的吵雜跟喧囂,緩慢的步調,感覺自己像是到了民宿度假。
由三合院往門口外看過去,一片片黃綠色的稻田塞滿視線,兩三個稻草人穿著鮮豔卻褪色的衣服豎立其中,金黃色的稻穗沉甸甸地垂落著,或許再過幾天就可以收割了。
兩三隻麻雀在屋簷下飛飛停停,仔細一看,牠們的巢便藏在屋簷的梁上。偶而路過的老舊摩托車發出催油的聲音,除此之外,沒有雜音的安靜。
他走出門口庭院,隨意地走著,心情卻像劉姥姥逛大觀園似的,每件事物都覺得新鮮,柏油未覆蓋的地上有泥土,青綠色的小草冒出頭來,而一旁的田園裡,還未結果的果樹,讓他摸不著頭緒。
隔壁小廟前有個熟悉的人影,正在掃地。那人不就是阿嬤?稍微有些駝背,有點蹣跚的步伐,拿著大掃把跟畚箕,清理著廟前空地的落葉。
他趕緊向前去幫忙。
「阿嬤,你掃地?」他有點不解,掃地也不用掃到這麼遠的地方來吧?他的台語有點生澀,因為長愈大,身邊愈少人說台語。
阿嬤呢喃地說著,他不是全都聽懂,不過意思好像是,大家輪流來掃廟前的空地,而這周剛好輪到她。他順手幫阿嬤接過畚箕,心裡仍不太明白,這種公共區域,大家怎麼會心甘情願地輪流來掃地?難不成神明有什麼魔力 ?更何況不時掉落的葉子怎麼掃得完?
午後,他跟阿公分別坐在正廳門兩側的藤椅上,微風輕輕地吹來,有點涼意,但還是帶不走悶熱留下的汗漬。
意識朦朧間,阿嬤呼喊著他。
「阿寶。」阿嬤還是喜歡叫他的乳名。聽說小時候要是哭鬧,阿嬤只要這樣叫他,他便馬上安靜下來。
「啥代誌?」
「你載阿公去廟口行棋。」
「喔。」他應了聲,小心翼翼地攙扶阿公坐上機車。這幾天阿公可以站立的時間較久一點了,也漸漸習慣跨步行走的疼痛,先前大家還擔心阿公會害怕疼痛而不敢行走,看來是多餘的。
廟口的榕樹下,早已聚集了兩三個老人,他不熟悉他們,他們卻親切地叫著他阿寶,直說他長大了,還關切地問他當兵了沒,結婚了沒,讓他有些不好意思。
一盤棋,雙方對峙很久,每一步都要思考十幾分鐘,若不仔細看,根本忘了上一步是哪顆棋子移動過,他想這些老人家真有耐性,偶而戰況告急時,他們仍穩若泰山,舉手投足間沒有半點慌亂,倒是自己在一旁乾著急。
手機響了,來電顯示是公司的電話號碼。
「喂,什麼事?」雖然有幾分不願意,他還是接聽了,「企畫案有問題?」
是隔壁座位的前輩,詢問那份被王組長占有的企畫案。
「問我幹嘛?那是王組長的企畫案,不干我的事了。」他不爽的口氣,故意提高音量,「我不清楚。」
他闔上手機,心裡有點得意,好像自己贏得壓倒性的勝利,一回頭,卻發現所有老人都抬起頭看著他,只有阿公心無旁騖地思索著下一步。(待續)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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