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修羅的強勢女兒
特別在這幾年,長年旅居海外的我,總有機會邀母親長住,然而這二十四小時的近身接觸,卻常常讓我看見自己的強勢作為。我得承認,自己與母親相處得並不好,然而真正苦澀難嚥的,同樣不是衝突當下與她近身接觸的種種齟齬不和與正面衝突本身,反倒是事後覺察到自己竟然可以如此嚴厲與殘忍批判她,甚至抓狂時脫口而出的尖酸刻薄字眼、不耐煩的回應,以及強勢姿態地要她按照我的方式身心成長,有時我真的深感懊悔,明知自己不該是母親的教練,卻又不知如何自我控制,真是讓我挫敗到極點!一次又一次地,我的痛苦來自管不住自己的憤怒,那是跟自己撕扯的兩邊通輸。
我為什麼會變得越來越強勢呢?特別在提到身心療癒這個議題時,自覺越來越能接受自己與感受快樂,我就會對比母親四十年如一日的停滯與陷溺,所以迫不及待地也想拉她一把,也不管她是不是覺察到自己的不幸,或者是有無意願跳脫這樣的境地,甚至不考慮到她的能力與需要,我就是「不許」她繼續不快樂下去了!於是,母親落在我眼裡的種種行為,都是一種像下的沉淪與耽溺,我心驚地伸手去抓,以一種反作用力的蠻力往上死命地拉扯,卻覺得不堪負荷甚至疼痛,於是更強勁抓緊,成為一種毫無終止的耗弱。
看見母親大白天裡總要睡上四、五個小時,醒著卻又是打著哈欠與委靡地仰躺在沙發上,我覺得她很怠惰,勸她應該作運動與散步;母親愛一齣又一齣地看愛恨情仇的鄉土肥皂劇,我卻覺得這會讓心神散逸,非得要她看書與聽音樂;每當聽到外遇與第三者的新聞,她總義憤填膺地不齒,再度陷入大老婆無能為力的哀鳴裡,我卻要她管好自己的生活,不要選擇與他們共舞,甚至是放下與遺忘父親從未斷過的爛桃花;當她拒絕別人的好意,又是推託不好意思,或者是堅稱自己根本沒什麼價值,我會強迫她要大方收下,並相信自己是值得被愛的…。
凡此種種,強勢到最後,自己竟有些累了、厭了、倦了,因為我總不能當24小時的監察隊長,全天候控制母親的想法與反應,更重要的是,母親那一面畏縮、緊繃、退讓與毫無價值感,對我也是一種很隱微的威脅,以一種低聲竊笑的方式,不斷地提醒我自己其實跟她一樣,也沒那麼愛自己,充其量我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有時母親嘴角一絲絲的委屈牽動,或是眉宇一點點哀怨的表情,都能戳破我自設的虛幻,霎時將我打回原形,跟她一模一樣地像一團燒焦塑膠粒般地萎縮。
我好累與無力,絕大部分來自內在的虛無,那才是自己一直逃避,卻用強勢怎麼也掩蓋不了的害怕,母親不過是劃破我的假面,卻倒成了替罪羔羊。
毎次母親的來訪,原先設想的母女寧馨相伴,總演變成阿修羅似的女兒,張牙舞爪地命令母親該作什麼、不該作什麼,也同時頑強對抗著另一個深怕陷落的自己,完全處於無法平靜的抗鬥狀態,連我有時都怕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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