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5-08 16:09:54lino (小俗工)

明太祖詢崑山人瑞周壽誼崑山腔一事乃偽史考

明太祖詢崑山人瑞周壽誼崑山腔一事乃偽史考

明代周玄暐《涇林續記》記明太祖聞崑山耆舊周壽誼高夀,及召來南京相談甚歡事,『太祖聞其高夀,特召至京,拜階下,狀甚矍鑠。問今年若干,對云一百七歲。又問,平日有何修養致此。對曰,清心寡欲。上善其對,笑曰,聞崑山腔甚佳,爾亦能謳否。曰,不能,但善吳歌。命歌之,歌曰:月子彎彎照九州,幾人歡樂幾人愁。幾人夫婦同羅帳,幾人飄散在他州。太祖撫掌大笑,命賞賜酒饌於殿上,又蠲其家丁役,送其還家』而到了清代又有屈振镛於《雲峰偶筆》裡也把《涇林續記》之說抄進去了。有的崑曲研究者,則直覺認為非信史,如陸萼庭在《崑劇演出史稿》內認為『這種記載未必可靠』。

 

按,其實這一段話幾乎從頭到尾的事實,只是崑山真有一位在明太祖初年時,仍在世的人瑞周壽誼而已;及另一可能的史實是明太祖確有召見周壽誼,但決無詢及崑山腔的偽事。


今試如剝洋蔥般地一層一層剝開其偽作史實的偽造史:

 

(一)、明太祖『特召』崑山人瑞周壽誼崑山腔正史所不載


按:《明史》對於明太祖『特召』人瑞周壽誼至南京一事,沒有記載。周壽誼百歲以上,足為國之祥瑞,如有召見,書之且大加稱美,比之於河圖洛書出世,如何未言及,而連史官記載明太祖起居注的皇帝左右記言記事的史官,於《洪武實錄》(後世謂《明太祖實錄》)也一言都未提及。

 

(二)、崑山人瑞周壽誼之名首出現於始自明洪武六、七年的王彝及余氣(左偏旁有火字旁,以下同)之著作

 

周壽誼出現於史料,首見於明初人王彝的《鄉飲酒碑銘》及余氣《奉行鄉飲禮序》。洪武七年(1374)因蘇州知府魏觀被誣陷一案,寃死的王彝,他所著的《鄉飲酒碑銘》曰:『洪武五年,始詔郡國以孟春孟冬舉行斯禮。……又特位三老人,曰崑山周壽誼,年百有十歲。……越五日,周老人還崑山,公出婁門之郊,再拜以餞。……且老人者,生宋景定中,歷元百年而遭逢聖代。……』(道光《崑新兩縣志》卷三十五『藝文一』引)

 

其次,余氣《奉行鄉飲禮序》:『皇帝龍飛十二載,特詔天下行鄉飲禮。崑山縣人臣李無逸尚義讀書時為萬百長,奉詔惟謹,廼即其鄉賓禮,耆英遠邇畢至,則有若周壽誼,年百有十二歲,皤然在席,九十八十七十者坐以齒,盛升降揖讓,拜俯周旋之儀,獻酬有容,讀法胥告,觀者如堵墻,莫不感化,翕然己而醉者扶歸者,歌髫白欣欣笑言載途鄉士大夫紀其事而詠之,吾友余彥智以書走京師,求序引其端。……』(收錄於明嘉靖六年方鵬《崑山縣志》卷十五『雜文』)。該序是余氣的友人余彥智寫了《奉行鄉飲禮》要去南京匯報,向余氣求寫篇序文而作,因為都是記載洪武六年於蘇州舉行的鄉飲酒禮,故言及與禮的周壽誼,而未言及後來周壽誼是不是被明太祖『特召』。

 

兩文皆王彝及余氣身臨其事者的實錄,故為史實,記載舉行舉行鄉飲酒禮的盛況。而述及時周壽誼為崑山人瑞,而亦受邀在座。


(三)周壽誼的被『特召』首見於顧鼎臣的詩作《里人周壽誼》

 

《里人周壽誼(年一百十六歲)》一詩,下標名作者名為『顧鼎臣』(成化九年-嘉靖十九年,14731540,曰:

 

『吾崑周壽翁,生宋景定間,閱世訖元籙,重逢昌運還。高皇禦宸極,詔接開龍顏,醴食賜大官,復家丁役蠲,郡國飲庶老,尊齒無與肩。身稟松栢姿,眼見陵穀遷,逍遙考終日,高邁虞帝年。……』方鵬《崑山縣志》卷十六『集詩』引)

 

於是,有嘉靖十七年(1538)序的方鵬《崑山縣志》就擺了進去,並且於《崑山縣志》卷十三『雜記』衍說此一故事:

 

『國朝洪武六年,江夏魏觀守蘇州,以孟冬吉日行鄉飲酒禮於郡學寳僎之外,又特位三老人,日崑山周壽誼,年百有十歲,吳縣楊茂、林文友,皆九十餘歲,形充神定,行坐有禮,越五日,周老人還崑山,觀躬出婁門外,再拜以餞郡之士女,觀者快焉,以為幸見。太祖嘗召壽誼至闕,庭賜以酒饌,復其家。壽百十六歲而終。今其家有世壽堂,裔孫震,官至廣東參議』

 

(四)周世昌否定明太祖召見周壽誼事而刪除方鵬《崑山縣志》相關論述


到了嘉請四十四年,陳全之(正德七年-萬曆十年,1512-1580),八卷本《蓬窗日錄》(明嘉靖四十四年(1565)山西祁縣官刊本)卷六:『崑山周壽誼,年一百一十三歲。生於宋而鄉飲於洪武六年,子孫皆有百歲。家建世壽堂,六世孫震,正德中令鄱陽,出世壽卷,士夫多題詠之。……公生於宋景定之某年,鄉飲禮行於皇明洪武六年,卒於鄉飲後五年』。《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言其『萬曆甲辰進士。是編分世務、寰宇、詩談、事紀四門,門各二卷。世務一門多可采,寰宇一門頗參輿記陳言,詩談、事紀則更傷猥雜矣』,但未記錄明太祖有召見周壽誼一事。

 

於其後,有萬曆二年的周世昌的《重修崑山縣志》,周世昌於《原序》裡指出,歎前人的崑山地方誌,『歷歲滋久,或散佚而無傳,或詳略有未當』者,加以整理。我們比對可以發現,周世昌經過『散佚而無傳』及『詳略有未當』的史料判定後,把嘉靖初年的方鵬《崑山縣志》卷十三『雜記』有曰:『國朝洪武六年,江夏魏觀守蘇州,以孟冬吉日行鄉飲酒禮於郡學寳僎之外,又特位三老人,日崑山周壽誼,年百有十歲,吳縣楊茂、林文友,皆九十餘歲,形充神定,行坐有禮,越五日,周老人還崑山,觀躬出婁門外,再拜以餞郡之士女,觀者快焉,以為幸見。太祖嘗召壽誼至闕,庭賜以酒饌,復其家,壽百十六歲而終。今其家有世壽堂,裔孫震,官至廣東參議』,全部都發現原作應是屬於『詳有未當』,即描述的那麼詳盡,但是於其所考明初的史料來看,有些內容實為無徵,即,這些以往地方誌的『詳』述,是『有未當』之處,故通篇皆刪掉了,而其保留了余氣《奉行鄉飲禮序》,而也沒有收王彝的《鄉飲酒碑銘》,因為王彝在明初因被誣告而受牽連涉及明太祖的死敵張士誠的寃案而被誅之故,故明代地方誌皆未收入。而方鵬《崑山縣志》卷十三『雜記』所引的多於余氣《奉行鄉飲禮序》的敍述,主要就是述及了『太祖嘗召壽誼至闕,庭賜以酒饌,復其家』,亦因之亦刪除之。周世昌也未錄方鵬《崑山縣志》所收顧鼎臣《里人周壽誼(年一百十六歲)》一詩。

 

故周世昌顯然有作一番考證的功夫,因此依其作《重修崑山縣志》時,就把明太祖召見周壽誼的所有相關涉及的敍述全都刪除之。


而主要生活於嘉靖萬曆年間崑山當地人張大復(元美)萬曆年或其後著《皇明崑山人物傳》,對家鄉所出的人物知之甚詳,其於卷八附於周後叔傳後附言始祖壽誼時曰:『周之先有壽誼者,洪武六年癸丑得年一百十有六,距其生為宋淳祐四年甲辰,跨元及明,幾三國十三帝,而不肯仕,改革之際,兵燹數矣,然竟無恙』,亦無提及周壽誼有被太祖特召一事。

 

(五)歷史上惟一作偽明太祖詢周壽誼崑山腔的周玄暐《涇林續記》


如果再綜合下文,可以發現在周玄暐的生前死後的上下幾百年歲月中,任何記載都沒有明太祖詢周壽誼崑山腔,可以說是周玄暐的空前絕後的偽造。

 

明代周玄暐《涇林續記》記明太祖問聞崑山耆舊周壽誼高夀,『太祖聞其高夀,特召至京,拜階下,狀甚矍鑠。問今年若干,對雲一百七歲。又問,平日有何修養致此。對曰,清心寡欲。上善其對,笑曰,聞崑山腔甚佳,爾亦能謳否。曰,不能,但善吳歌。命歌之,歌曰:月子彎彎照九州,幾人歡樂幾人愁。幾人夫婦同羅帳,幾人飄散在他州。太祖撫掌大笑,命賞賜酒饌於殿上,又蠲其家丁役,送其還家』。此詳詢周壽誼的內容,在其前任何地方誌或記載皆未言到,

顧鼎臣詩裡只說:『高皇御宸極,詔接開龍顏』(方鵬《崑山縣志》卷十六『集詩』引),而方鵬《崑山縣志》只說:『太祖嘗召壽誼至闕,庭賜以酒饌,復其家』,萬曆二年的周世昌的《重修崑山縣志》完全不提;晚於明代周玄暐《涇林續記》的明末清初的周亮工(明萬曆四十年-康熙十二年,1612-1672)在刑部獄因樹屋,時只憑記憶寫出的,因以『老人讀書只存影子』之言,名其著為《書影》(因樹屋書影),有康熙六年丁未姜承烈的序,但是卷八:『洪武六年,郡守魏觀設鄉飲酒寵異之,明祖高皇帝聞而召至闕廷,賜以酒饌,復其家,年百十六歲而終』,內容亦不出於顧鼎臣、方鵬的內容。道光五年石韞玉序文的《崑新兩縣志》卷二十八『耆碩』有曰:『周壽誼,生宋景定五年甲子,至明洪武六年癸醜,年百有十歲,蒲坵魏觀守蘇州,以孟冬之吉,行鄉飲酒禮於郡,庠寳僎之外,又特位三老人,其一即壽誼,次為吳縣楊茂、林文友,皆九十餘,形神充足,行坐有禮,越五日,壽誼還崑山,觀躬出婁門外,再拜以餞,時以得見為幸。太祖嘗召壽誼至闕,廷賜以酒饌,復其家。又六年而終。子孫多壽考者。後人名其堂曰世壽』。


後來的光緒年《崑新兩縣續修合志》卷三十二『隱逸』有曰:『周壽誼,生宋景定五年甲子,至明洪武六年癸醜,年百有十歲,蒲州魏觀守蘇州,以孟冬之吉行鄉飲酒禮於郡庠寳僎之外,又特位三老人,其一即壽誼,次為吳縣楊茂、林文友,皆九十餘,形神充足,行坐有禮,越五日,壽誼還崑山,觀躬出婁門外,再拜以餞,時以得見為幸。太祖嘗召壽誼至闕,廷賜以酒饌,復其家。又六年而終。子孫多壽考者。後人名其堂曰世壽,裔孫震,自有傳』,亦大體抄自道光年間的《崑新兩縣志》。

 

我們看一看此道光《崑新兩縣志》及光緒年《崑新兩縣續修合志》,其所述太祖召見周壽誼,也只有『太祖嘗召壽誼至闕,廷賜以酒饌,復其家』,絲毫沒有周玄暐《涇林續記》完全用小說家的悠悠之筆,去打造這場會面的交談內容,盡都是周玄暐《涇林續記》偽造以娛世的傳奇小說,其『太祖聞其高夀,特召至京,拜階下,狀甚矍鑠。問今年若干,對云一百七歲。又問,平日有何修養致此。對曰,清心寡欲。上善其對,笑曰,聞崑山腔甚佳,爾亦能謳否。曰,不能,但善吳歌。命歌之,歌曰:月子彎彎照九州,幾人歡樂幾人愁。幾人夫婦同羅帳,幾人飄散在他州。太祖撫掌大笑,命賞賜酒饌於殿上,又蠲其家丁役,送其還家』只有前後文的『太祖聞其高夀,特召至京,……命賞賜酒饌於殿上,又蠲其家丁役,送其還家』。這幾段話符合歷史中曾出現過的記載,當然,即使此段文字,嘉請四十四年,陳全之《蓬窗日錄》也未言及。而周世昌萬曆二年的《重修崑山縣志》則經其考證而否定明太祖召見周壽誼事而刪除方鵬《崑山縣志》相關論述。


(六)總結:周玄暐《涇林續記》裡的有關明太祖詢問周壽誼有關崑山腔只能證明是偽說,並只能證明在周玄暐寫作的當日,崑山腔很流行,故周玄暐拿隨耳可聞的崑山腔滲入之,引以為喻,因為他是崑山腔的大外行,就好像很多時下的以清初宮庭為題材的電視劇,戲中唱的是京劇,而沒有依史實應唱崑曲或京腔。因為作者生於現代,且是個對於傳統戲曲的外行,以為所謂古戲就是現在在傳統戲曲裡最流行的京劇一樣。而其他於周玄暐之前的著作沒有提起崑山腔,乃又可以作為是崑山腔於明初沒有出現的旁證。清代又有屈振鏞,於其雲峰偶筆》又抄了進去,乃屈振鏞寫作態度不嚴謹,其作乃係小說野記之流品。故嘉靖十七年的方鵬《崑山縣志》可能根據了顧鼎臣的詩,而據以加入了『太祖嘗召壽誼至闕,庭賜以酒饌,復其家』,但於方鵬家鄉的崑山的所在地,他都對所謂崑山腔沒有什麼印象,就算成了小說家,要描述,也沒有熟悉的腔來描述,反而可知於嘉靖十七年,崑山腔還對崑山當地沒有什麼風吹影動,更不要說是到形成風潮,如同屬名天池道人的自序的嘉靖三十八年(1559)的真偽相滲的《南詞敍錄》所說的『行於吳中』了。這反而可以拿來做為崑山腔沒有成熟於嘉靖十七年(1538),即,魏良輔生平的弘治、正德、嘉靖年代的年青的魏良輔,可能那時,還是一位在江西故鄉唱北曲的樂工,而後來才來崑山,故此時崑山沒有丁點崑山腔的影兒存在。而時下一些研究者,若拿著清初以來的人所偽造的《南詞引正》,又把周玄暐的傳奇小說《涇林續記》,作為明初有崑山腔的證據之一,殊不知,偽造《南詞引正》者,是把周玄暐的傳奇小說《涇林續記》的題材加入《南詞引正》,成了:

 

『腔有數樣,紛紜不類。各方風氣所限,有:崑山、海鹽、餘姚、杭州、弋陽。自徽州、江西、福建俱作弋陽腔;永樂間,雲貴二省皆作之;會唱者頗入耳。惟崑山為正聲,乃唐玄宗時黃幡綽所傳。元朝有顧堅者,雖離崑山三十裡居千墩,精于南辭,善作古賦。擴廓帖木兒聞其善歌,屢招不屈。與楊鐵笛、顧阿瑛、倪元鎮為友。自號風月散人。其著有《陶真野集》十卷、《風月散人樂府》八卷行於世。善發南曲之奧,故國初有崑山腔之稱』。

這最後一句,拿著周玄暐的傳奇小說《涇林續記》添入所寫的『國初有崑山腔之稱』,反而恰好證明此一所謂魏良輔的《南詞引正》,至早也得出自於明萬曆年周玄暐的傳奇小說《涇林續記》出版之後的證據之一,而非是成於偽文《南詞引正》後跋文所述,在嘉靖二十六年抄成之前之證。

 

而且,因為連清初到光緒年間的坊間史事從各地方志可以看出,都不以周玄暐的傳奇小說《涇林續記》是史實,故都沒有記載所謂明太祖詢崑山人瑞周壽誼崑山腔一事,此又由《涇林續記》的版本的流傳中可以看出。按此書最早是萬曆(15721620車)年間初刻,流行不廣,今初刻本於上海圖書館尚保存,清末光緒年由潘祖蔭刻入《功順堂叢書》之前,此刻本不是流行而隨手可得,若想偽造《南詞引正》,除非看到了此上二刻本之一,不然,以清初焦循(乾隆二十八年-嘉慶二十五年,17631820)的淵博,於尋覓凡古來資料涉及戲曲者,寫成《劇說》時,也未能看到,可知萬曆刻本存世之少,有辦法找到各種今世都少見的異書的焦循,於清初的乾隆嘉慶年間都看不到,更不會知道有崑山腔之語出自明太祖之口,則如此一來,能見到《涇林續記》,而把《涇林續記》所敘明太祖詢崑山腔一事收入者的《南詞引正》,其作《南詞引正》的作偽者必出於下一次光緒中吳縣潘氏刊本的《功順堂叢書》出版之後,見到《功順堂叢書》所收的《涇林續記》者的手中。


故從《涇林續記》的版本流傳,又可以印證《南詞引正》乃至早是偽造於光緒年間《功順堂叢書》出版之後的證據之一。(《崑曲史料與聲腔格律考略》(劉有恒,台北;城邦印書館,201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