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5-08 13:59:05lino (小俗工)

偽魏良輔《南詞引正》偽跋文總檢討

偽魏良輔《南詞引正》偽跋文總檢討

1961年,內地吳新雷遊學京華,文化部訪書專員路工告之以崑曲新資料,就是在一本『清初抄本』的明朝書畫鑒賞家張丑的《真蹟日錄》的第二集內發現了有後跋『右《南詞引正》凡二十條,乃婁江魏良輔所撰,余同年吳崑麓較正。情正而調逸,思深而言婉,吾士夫輩咸尚之。昔郢人有歌《陽春》者,號為絕唱。今良輔善發宋元樂府之奧,其煉句之工,琢字之切,用腔之巧,盛於明時,豈弱郢人者哉。時嘉靖丁末夏五月金壇曹含齋敘。長洲文徵明書於玉磬山房。真跡』的《婁江尚泉魏良輔南詞引正》。

按:所謂作偽,以『虛虛實實』為尚,此《婁江尚泉魏良輔南詞引正》作偽者,得其竅訣三味矣。如所謂『顧堅』者,把一個虛構的『顧堅』,安插在一個實有的境況之中,而顧堅亦『虛虛實實』,『顧堅』其人為虛,而其偽文敍述裡,所參考的人物情境,都實有其地其人其事,而此一作偽者,所參考的人物情境是參考元末明初的『顧仲瑛』及其的『與楊鐵笛、倪元鎮為友。』被張士誠召而『屢招不屈』,就改名不改姓,泡製出『顧堅』,及其被『擴廓帖木兒聞其善歌,屢招不屈』及其籍貫則參考了唐朝詩人,及清商樂愛好者陶峴的被當地人傳說『雖離崑山三十裡居千墩』(亦可知此作偽者,如非崑山當地人,必為為了作偽而親到崑山當地,采風訪史,而對崑山人文很有瞭解者,始知書冊所不載,而只有當地人才會相傳說的陶峴居於千墩了),及據以偽作《陶XX集》;及偽顧堅的精於樂府,則係參考了元末明初文豪楊維禎的善作『古賦』,著有《鐵崖古樂府》(而明萬曆四十三年1615刻本內,含『樂府八卷』,鐵笛清江引一卷,『古賦』三卷,作偽者應見此本),於是寫下了『善作古賦,……樂府八卷行於世。』而對於吳崑麓,則是參考潘之恒《蓮臺仙會品敍》所提及的明代的吳伯高,而明代沈璟於《南詞韻選》裡指『吳崑麓,名嶔』,並未言吳嶔即吳伯高亦等於吳崑麓,及《康熙武進縣志》卷二十二《人物》所載的,吳嶔字伯高。於是始出現吳崑麓即吳伯高,於是時為康熙年以後的此一作偽者始可以把以上的《蓮臺仙會品敍》《南詞韻選》《康熙武進縣志》並參,以得出了吳崑麓即吳伯高,因為把吳伯高與吳崑麓釋為同一人者,出現於清康熙年間。而於1978年,施一揆寫了篇《關於元末崑山腔起源的幾個问题》,從圖書館裡找出了一本《南通顧氏宗譜》,裡有顧堅之名,就移風接木給偽《南詞引正》的顧堅,還編造出:『既然顧瑛及經常參加他家歌舞盛筵的高明、楊維楨、張猩猩等,都是擅長和癖好南曲,那末這群歌娃為他們演唱的當然是南曲聲腔了。至於他們所唱的聲腔是否已具有鄉土色彩的崑山腔特徵呢?從顧瑛和楊維楨等與顧堅為友這一點看,無疑地已經是有這個特徵了。』的傳奇。但替偽《南詞引正》寫校注的錢南揚,於次年1979年的《戲文概論》裡,都沒有採用。按偽顧堅,崑山人,哪是南通人。要找也應找本《崑山顧氏宗譜》出來,要知,不只歷代同名同姓者多,就連今日同地同名的也不少。

而且,吳伯高為曹大章《蓮臺仙會品》一文作敍的潘之恒(嘉靖三十五年~天啟二年,1556-1622)《亘史》外紀卷十七《蓮臺仙會敘》裡所提及:『金壇曹公家居多逸豫,恣情美豔。隆慶庚午,結客秦淮,有蓮臺之會。同游者毗陵吳伯高、玉峰梁伯龍輩,俱擅才調。品藻諸妓,一時之盛。嗣後絕響。《詩》云:維士與女,伊其相謔。非惟佳人不再得,名士風流亦僅見之。蓋相際為尤難耳。』其中所言的吳伯高,即作偽者的泡製的『吳崑麓』的原型。

 

作偽者要能運用潘之恒《蓮臺仙會敘》文,必得見到此文。按此文也不是通常可見之文,收於潘之恒《亘史》,《亘史》編成於萬曆四十年(1612),有七十九目及九百八十九卷,但實際上,最早的版本乃託名萬曆本《亘史鈔》,有潘子升校的『涵清閣主人子木校』字眼,傳世甚少。天啟六年的鸞嘯軒刻本《亘史》只綴入十二部,九十三卷本。另有收有天啟六年潘弼亮題識而更為晚出的《亘史鈔》一百十六卷本,較天啟六年的鸞嘯軒刻本《亘史》多錄入《穎譜》《葉子譜》《雪濤小書》,及《雪濤小說》,但編次零亂而有較初刻本脫漏,實亦同源於所謂今浙江圖書館藏有一百十六卷本的所謂萬曆年間初刻本《亘史鈔》,首有後人抄入的萬曆四十年顧起元所作的序,收於今《四庫存目叢書》子部的第193~194冊,但此部實非如浙江圖書館所曰為『明刻本』,乃是清人的本子。其總目頁云『明潘之恒撰』實乃清人口吻,又亦收入了《穎譜》《葉子譜》《雪濤小書》,及《雪濤小說》,其實即前述天啟六年潘弼亮題識而更晚出的鸞嘯軒刻本《亘史鈔》一百十六卷本的流亞,非罕見的萬曆明刻本。《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指出:

『《亘史鈔》·(無卷數,兩江總督采進本)明潘之恒撰,之恒有《黃海》,已著錄。是書《明史·藝文志》作九十一卷。編首顧起元序云,內紀內篇以內之,而忠孝節義,懿行名言之要舉。外紀外篇以外之,而豪傑奇偉,技術豔異,山川名勝之事彰。雜記雜篇以雜之,而草木鳥獸,鬼怪瑣屑,恢諧隱僻之用。紀以類其事,篇以類其言。內之目十七,外之目三十,雜之目三十二。為目七十九,為卷九百九十有六。今是編僅存內紀內篇,盡殘闕不完之本。然體例糅雜,編次錯亂,其全書已可見一斑矣。』

故,欲見《蓮臺仙會敘》,則須見到罕見的萬曆年間有初刻本《亘史鈔》,或亦少見的天啟六年的九十三卷的鸞嘯軒刻本,不則更晚的《亘史鈔》一百十六卷本。若未見《亘史鈔》,則作偽者必則見《說郛續》卷四十四所收的曹大章的《蓮臺仙會品》,不然就得見到《綠窗女史》卷十二所收的《蓮臺仙會》。

 

《說郛續》。於《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指出:


『《續說郛》•四十六卷(通行本)明陶珽編。珽,姚安人。萬曆庚戌進士。是編增輯陶宗儀《說郛》,迄於元代,複雜抄明人說部五百二十七種以續之,其刪節一如宗儀之例。然正、嘉以上,淳樸未漓,猶頗存宋、元說部遺意。隆、萬以後,運趨末造,風氣日偷。道學侈稱卓老,務講禪宗,山人競述眉公,矯言幽尚。或清談誕放,學晉、宋而不成;或綺語浮華,沿齊、梁而加甚。著書既易,入競操觚,小品日增,卮言疊煽。求其卓然蟬蛻於流俗者,十不二三。珽乃不別而漫收之,白葦黃茅,殊為冗濫。至其失於考證,時代不明。車若水之《腳氣集》以宋人而見收,鮮於樞之《箋紙譜》以元人而闌入,又其小疵矣。』

按此書今世通行的是四十六卷本的『弘農李際期重定』的(順治三年1646)
兩浙督學李際期宛委山堂版,其序指出:『上海鬱氏序謂《說郛》重《百川學海》六十三事,近有無錫華氏銅板活字盛行,不宜存此,徒煩人錄,故盡刪削。』

 

《綠窗女史》,為秦淮寓客(王重民先生疑秦淮寓客即紀振倫)所編。明刊本極罕見,現於北大圖書館、內蒙古圖書館有收藏殘本,而美國國會圖書館亦有收藏。1985年由臺灣天一出版社發行的《明清善本小說叢刋初編》內收入全七冊。

其實不管《亘史鈔》《說郛續》都不是常見的書,而《綠窗女史》更為少見。能去找並看到這些書的,應是喜好看或為了作偽而翻尋到小說筆記之文人,且不只尋訪書肆,不則有藏書樓,不則為坐於書堆裡,平素即專究學問的學者專家。

 

又由其能找到張丑的《真蹟日錄》,知《真蹟日錄》可以用來證明文徵明偽手書的墨蹟,可籍由《真蹟日錄》,用張丑這位書畫鑑識家的筆,把假金鍍成真金。可見應亦屬博覽之士,不是一般啃章句的文人。對於書畫都很內行,知文徵明晚年書畫都作於『玉磬山房』,再用看到的《蓮臺仙會敘》,把曹大章變成此《婁江尚泉魏良輔南詞引正》的後跋文的寫作人,而把《蓮臺仙會敘》所提及的吳伯高,看到了《南詞韻選》《康熙武進縣志》後,而托為『校正』了《婁江尚泉魏良輔南詞引正》的吳崑麓,可以『校正』魏良輔作品的錯誤之處。

 

既此一位偽作者,要能看到潘之恒《蓮臺仙會敘》,則他一定要至少看到罕見通行的萬曆末年或較可見天啟六年的《亘史鈔》,或萬曆年及其後的《綠窗女史》,或四十六卷本的『弘農李際期重定』的(順治三年,1646)李際期宛委山堂版的《說郛續》,故必為不早於明末,而係清初以後的一位通書畫、喜讀裨官野記、及親身到過崑山訪故老,知陶峴的故鄉是千墩,或即崑山當地的亦非等閒之輩之人,故以吳崑麓為《婁江尚泉魏良輔南詞引正》的『校正』者之名。故從《婁江尚泉魏良輔南詞引正》的所謂曹大章的後跋文裡,析其作偽之跡如上。

 

又,此後跋文內竟曰:『盛於明時』,此又分明是清朝及其後年代的人稱呼明朝之口吻,如為明代人所作,則應寫成『盛於本朝』、『盛於皇明』、『盛於國朝』、『盛於我明』、『盛於我朝』、『盛於大明』等,始為明代人慣用的口吻。則此位作偽者,應係明代亡後的清代或民國以後的人,故把此『盛於明時』,脫筆而出,又露一偽饀了。(《崑曲史料與聲腔格律考略》(劉有恒,台北;城邦印書館,201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