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角天涯一條路
懷著一顆忐忑的心,在軍艦上搖晃了二十多小時,我終於踏上金門前線。
料羅碼頭上,憲兵肅殺地一個個翻檢眾人的黃埔大背包,四周沉靜,屏息等待,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當我逐次被帶至師部、旅部、營部和連部,不斷填寫個人資料時,沿路早已漆黑,只聽見木麻黃林中陣陣急嘯的風濤、哨兵低沉的喝問口令聲和和野狗群間歇的狂吠。許久後我才知道,那晚兜了一大圈,我又回到料羅附近環島南路上的駐地來,自此與這條道路結下不解之緣。
金門道路密度非常高,但明顯易懂,除了中央公路橫亙東西外,環島東、西、南、北路在四週架成個大框框,其餘支線和戰備道穿插其間,將戰地連結地四通八達。環島南路彷彿是條輸送養分的大動脈,我們是川流其間的血分子,每日清晨流向他,傍晚又流回駐地,來來回回流過了兩年的時光,在他身上吸納了雄毅的戰鬥力量,也吐放我充滿活力的青春氣息和孤寂的心思。
清早天才亮,點過名後,嘹亮的答數聲便把大地喚醒,「一——嘿咻!二——嘿咻!三——嘿咻!…」眾弟兄沿著環島南路開始晨跑。在TP07轉彎,跑過一個下坡,就到了中正公園的牌坊處。跨上幾步台階,開始逆時針繞著太湖兜圈圈。平常總是跑兩圈。但若時間尚早,或遇上幹訓班剛回來的值星班長,跑的圈數往往會增加。有時途中軋上了其他部隊,或是遇到慢跑的金門高職的小女生班級,阿兵哥的答數聲量會逐漸增高亢奮,速度加快,一時間,山鳴水應,頗有殺聲震天的氣勢。靄靄晨曦中溫婉的湖水氤氳,湖中的小島隱約可見,榕園前垂鬚深蔭的老榕樹和曲折迷濛的小橋靜立於朝霧中,早起上學的高職生或騎著腳踏車或悠閒地走路,這般徜徉相較於營區內的操練有趣多了。吸飽了清冽的空氣,活絡了胸肺中萬千細胞,此時部隊回到環島南路上,大夥兒一口氣衝刺回營區,把一天中所要用的精氣全帶了回來。
每天傍晚,陣地關閉前,我們與環島南路還有一次約會——晚跑。全連集合,跑步路線與早上雷同,距離大約就是五千公尺。回來後,清點人數回報,各自返回據點陣地,度過下一個長夜。那段時日是一生中最富有的階段,「早五千、晚五千、月入三十萬」的日子,四肢發達壯健,頭腦簡單乾淨。
晨跑後,打掃馬路是我們最重要的任務之一。各單位都有分段的責任區域,我們侍候的對象當然就是環島南路。路面、路肩最多的雜物就是木麻黃的細針葉,這用大竹掃帚最適合。路旁線溝中和樹林裏的就比較麻煩,得用竹耙子抓耙成堆才好處理,有時附近老百姓會樂意代做此事,因為木黃麻枯葉好生火。最怕的是颱風過境。有一回島上遭吹襲,橫倒的樹幹阻塞馬路,風雨未歇,大批官兵出動鋸樹木搶通道路,狀況至為艱辛。風雨過後,高高的木麻黃上斷了一截枝幹,沒幾天,枯黃了,參一科檢查官仰頭指著那截枝子說︰「打下來!」於是找人爬樹,但爬不到那搖搖晃晃的頂端;用竹竿搆,不夠長;拿繩子繫石頭丟,纏到了,可以拽下來,卻始終扔不準;眾人圍著樹仰望,想了半天的方法,最後決定用鋸子,自根部鋸倒,截成數段,拖回去當柴火燒。無論如何,咱們這段路不能有髒東西、枯枝敗葉存在。金門的乾淨,就靠官兵這種容不下污點的完美眼光。
清掃射界更是令人驚悸的夢魘。為了保障營區的安全,射擊時有良好的視野,任務下達後,一週內,據點四週和路邊三十公尺內的雜草要割除,樹木三公尺以下枝枒須砍掉。那數公里長的環島南路兩側密不透光的木麻黃和灌木叢立刻成了我們日以繼夜的場域。打草中,眼看割草機的刀片鈍了,著人換上新的;引擎被操到縮缸,立即送修,同時到村子內再借兩台;五百燭光的大燈泡燒壞了,全連收集來手電筒續幹;借來的割草機、鏈鋸都掛點時,每人手上發一支鐮刀或柴刀,繼續上。所有人分成三班制,不論白天黑夜,下哨後,小眠片刻,繼續投入。終於,在最後的時限內完成了這近乎不可能的任務。
吃過早餐,上工了。有時去夏興搬石頭,得走上一點鐘,沿途盡情瀏覽碧絨綠毯。路旁刻苦的老農夫和悠閒吃草的羊群,是這大血脈的中一渦血流,輕輕顫動生命的體息。我們也是。過了漁村,猝然露臉的海面,亮花花閃耀著笑顏,誰又能相信溫柔的她就是名震海內外的料羅灣戰場。有時挖地纜、埋油管,我們依偎在他的身側,一鋤一鍬地向前挖埋,把由他吸來的精神,又隨汗雨潑灑還了他。
戰備演習時,我們總在環島南路上奔跑支援,來去各連各據點間。夜晚的環島南路更加熱鬧,因為這裏是好幾個部隊夜行軍的所在。不管天寒地凍,颳颱風下大雨,行軍隊伍在此集結受檢,按時出發,沿著既定路線巡弋,清晨再回到這兒來。這日夜的糾纏,攙上汗水、喘息和思念,織成一段酸甜苦辣的回憶。
環島南路是回家的路,不管到機場或碼頭的必經之道。每當手握假單,輕飄飄地行過歸鄉路,那份甜美格外深刻。在夢裏,他是越過台灣海峽,把我和家鄉緊緊牽連在一起的絲線,是繫縛著盈盈思念的一縷輕弦。
這一條遠在海水天涯之外的道途,早已成為我生命血脈中的一段歷程,再也無法割捨而去。
原刊《青年日報》青年副刊 九十一.十二.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