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2-04 09:52:25梁成明

前 線 (1)

夜已深沈。四週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只有淒冷北風蕭蕭流竄,翻騰高聳的木麻黃如陣陣波濤,應和著前方潮聲的起落。鹹鹹的海水味隨著細沙打在臉上衝入鼻內。裸露於敵人前方的小島金門孤寂地挺立在寒冬的海上。若在承平的台北,此刻正是夜貓族歌舞酣熱,霓虹燈閃爍的時分;要不勤勉規律的上班族也都縮進溫暖的被窩,留盞昏黃的小燈,安然入夢,蓄積明日衝刺的力量。

可是現在,批完連隊累牘的公文,與行政和採買討論完帳冊和菜單,閱過安全士官送來新抄的十多條電話記錄,我踱出低矮的碉堡,望著無邊的黑夜,腦海中依舊盤算著凌晨將至的射擊任務。

在這敵人虎視眈眈的前線小島上,人們顯得孤單而滄涼。當天色乍明,太陽自海面漸漸昇起,走出伏地而建的碉堡,前方望見的是碧波閃耀的大海,回首則是一壟翠綠延的木麻黃。天氣晴朗時,背後更遠處太武山堅硬地坐鎮護恃著這土地和天空,山上懸著兩個雷達站隱約可見。除了風聲水聲和偶而傳來的槍砲聲,週遭經常靜寂。家鄉的親故知交、繁華熱鬧和溫柔纏綿都遠隔在海水天涯之外,生命這卷影片,似乎停格、跳躍、轉接至另一個完全不相關的場景中,「寂寂江山搖落處,憐君何事到天涯」,心中隱約碰觸到些許古人的詩情。午夜夢迴時,常忘了身在何方。然而倚山傍水的生活卻絲毫不覺愜意,一股隱隱的緊張終日彌漫,從登上料羅碼頭時如臨大敵的憲兵,長官每日惶急告誡的口氣,士兵間流傳的恐怖情節,入夜後如墨般徹底的黑漆,在在催迫你時時提高警覺。直到頭一次站在太武山上眺見將島環繞的廈門灣時,才真正驚覺不共戴天、以消滅我們為職志的敵人就近在眼前。因此,我們被迫或是發乎自覺地忙碌於戰備訓練與構工,來排遣那種令人顫慄的孤寂。

戰備訓練幾乎是戰地軍人生活的全部,生存的本能。軍以戰為主,戰以勝為先;領袖說,我們是為勝利而生,事實上,戰場上失敗的一方根本沒有存活的權利。金門至今屹立於此,台灣現今仍繁榮在世紀末的風華中,多少證明了先輩灌注在戰備訓練上的功夫所延續的某些無價的花朵果實。在這戰地,部隊換防個人輪調是演習,碼頭海灘上清運搶灘是演習,飛機起降船艦運補是演習,人員失蹤全體搜尋亦是演習。演習視同作戰,人人因此日日處於備戰中。到單位報到後,長官交待的第一項任務就是一本厚重的戰備規定,一星期後抽問驗收。規定中會讓你知道作息三餐、衛哨交接、戰鬥地境、陣地關閉時間,認識用槍時機、匪機艦識別、通信呼號和警報器的代碼,當海面匪漁船接近至多少距離要射擊驅逐,什麼航向射擊船身外幾多方位,五0機槍、六0、八一、四二砲、各種防衛武器發射的權責單位,航報時間的警戒狀況,以及據點群戰鬥、反擊案、反空降案生效時該向何處支援前進。駐守海防的單位,得造冊管制籃排球類等助浮助泳器材,禁止蓄養鴨鵝,防止曾經發生的臨陣泅渡叛逃。在時令進入秋冬季節時,就像今夜,海上吹著來自故國山河的冷冽寒風,衛哨中的一員就須戴上防護面具,坑道口防火防毒門關上,嚴防敵人出其不意的生化攻擊。密密麻麻的規定如銀針紮滿於那疋緊張的生活甲冑,針針激刺著披甲而立的戰士悍然警愓,防杜一場關乎個人生死成敗與國家興亡絕續的戰爭。

若說戰備是武家的拳法招式,訓練就是蹲馬步站樁練氣的基礎功夫了。每天清早起床後第一件事是跑步。各路隊伍從坑道碉堡中分頭湧出,雄壯嘹亮的喝答數聲震動在太湖和中央公路上,喚醒沈睡靜默的大地,熱絡了晨間湖面冰冷的空氣,更壯健了戰士們的肺活與飢耐力。持續的射擊練習如家常便飯的進行,堆積如山的彈藥隨取隨用,打到肩胛骨酸痛手發軟耳亂鳴都要再練,誰都知道身邊的槍枝是此時此地保命的依恃,用到時打不響擊不中,等於宣判自己的死刑。五百障礙、手榴彈投擲等戰技在輪訓時一項都少不了,防衛武器操作須定期講習驗收,基地組合訓練更是每年一度的盛事,眾官兵無不卯足全力爭取部隊的績效與榮譽。每項訓練對官兵來說都是超重的負荷與考驗,必須咬牙苦撐方得過關。但艱苦鍛鍊促使人自覺身體逐日茁壯,技能不斷純熟精進,消除心理上不少恐懼不安。生活充實忙碌衍生的疲憊與壓力更使人暫時忘懷過往紛擾的情牽和未來的理想,於是我們的戰地歲月在奮發的當下快速溜逝。

構築工事是兵家藏於九地立於不敗的智慧精華,也是金門存活的最大本錢。炸山開道,掘土建堡,一切物資裝備人員武器盡藏於地底;不但能夠自保戰力,緊急時還可彼此相應支援。逐次加強的種種構工項目,四十多年不曾停止,形成戰地生活另一項特色,其中的辛酸苦狀,實不足為外人道。工兵鑽孔炸岩殉「道」者過去時有所聞,挖油庫、築掩體、修馬路、埋油管、覆電纜、甚至建海堤、砌坡坎、支援蓋醫院、整公園,全靠官兵們胼手胝足一鍬一鏟戮力完成。經常處在烈陽海風驟雨蚊蟲的交相逼迫下,日夜換班趕工,數天無法返營休息。寒天中於海邊赤足涉水掏沙。手執大榔頭鎚打冥頑的花崗石,大塊敲成小塊,小塊化為碎石,一人一天一麻袋。那般光景中,彷彿天地歲月倏忽靜止,只聽得喀喀喀喀金石碰撞的單調清音,地老天荒漫漫而去。

現在,全連弟兄隱於黑暗的各碉堡中安然沈睡,除了值勤的衛哨。他們深眠的面容在黑暗中無法辨識,只有高低抑揚的打呼聲此起彼落相互應和。雖然都是二十出頭的年輕小伙子,從早到晚沒有停歇的訓練或構工畢竟令人勞瘁;況且每晚幾乎免不了的夜哨,這短暫的養精蓄銳時刻當然予人好夢連連。夢中與親人和女友的相唔相依,應是他們驅趕孤寂恢復力量的重要泉源吧?然而,這深悠的黑夜並非總是如此悠深平靜。

若是輪到夜行軍,連短促的休眠也甭奢望了。每個月總會輪到三五次夜行軍,眾人皆睡之時,獨獨我們醒著向集合點進發。午夜準時簽到通過,查哨官在夜暗中例行戰備檢查,點閱適於黑夜的矯健軍容。有一段時期夜行軍部隊還得先到靶場實施夜間射擊,驗收夜間的戰力。但其主要任務還是繞行既定路線,保持清醒及運動狀態,隨時處理突發狀況。走在熟悉的環島南路上,深沈的黑舖展出與白日迥然不同的氣氛,士兵緊跟著前面兵士的腳步,不敢無暇也沒力氣交談,無聲無息地向前奔行。渴睡疲累的身軀膠著於黑夜和淡淡的霧靄中,迷茫的神智編織起另一場奇異陌生的夢境。路過平時繁囂的山外、明靜的太湖、舊時的二士校、出操訓練的教練場,一切景物都在黑暗中寂然不動,失去白天中鮮活的樣態,我們也似悠魂般飄遊。直要通過黑森林到達復國墩時,腳步才會漸次踏實輕盈,魂歸來兮。終點在望,黎明不遠了。

 

(待續)

 

本文獲得國軍第三十八屆文藝金像獎散文類銀像獎 九十一.十.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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