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一個說謊的人。

「虛構」這件事在我們的世界如此理直氣壯地存在，直到一部電影裡、不存在謊言的星球因為一部影集而相信地球存在著救星於是千里迢迢地來尋找一群演員，而我們──地球人，我們──怎麼也無法解釋清楚「虛構」的概念，只好承認：是的，我們說謊。
從小我們就被教育說不能說謊喔，可是我們卻容許有人虛構出不存在的人物讓他們發展出不存在的情節，然後摸摸他們的頭說，說什麼呢？

我想起小時候寫作文，全班同學都好痛苦的時刻，唯有我總是洋洋灑灑寫了超過篇幅唯一的苦惱是收不了尾。但是那時候我一直有著罪惡感。
我不敢說我的作文裡那個轉學前的好朋友並沒有抓著我的手哭得好難過，唯一真實的是她的名字，以及在走廊邊打掃的那個場景。就像哈利波特被逼急了之後迸出的名字是奈威隆巴頓、然後發現在緊急的時刻抓一個真實的人比虛構一個還要簡單，反正在當場沒有人知道奈威隆巴頓是誰啊，所以就用這個名字吧。因為我只記得她的名字，所以就寫了下來。我們甚至沒有那麼要好。

可是老師卻拿著那篇作文說好感人的友情喔，沒有再跟她連絡真是太可惜了。

還好國小四年級那時候，要跟一個人斷了音訊是多麼容易的事情。不會有人真的去考證我們的感情是不是真的那麼要好，從那一刻起我就活在危顫顫的謊言裡。

我好像扯太遠了。我是要說神小風。
她很勇敢地承認自己是在說謊，不像我只敢拿著一面我是在說故事喔的盾牌抵擋。抵擋心裡那個「不能說謊喔」的罪惡感。或許是因為這個關係，還有她的文字裡我一直深深被牽動的那看似平實日常但卻字句扎心的深刻，還有她的年紀跟我是差不多的──我們只差一歲啊，然後她已經成為了我想成為的作家的背影，還有，還有…

其實我們都很脆弱。就像不能承受一點聲音不然就沒辦法做事的姊姊（「有沒有這麼脆弱！」母親尖叫著），我們拼命地找尋屏蔽卻還是抵擋不住無形的穿透，只好瑟縮在某個角落等待這一切過去。

可是這個世界不會過去，所以我們只好說謊。
說謊是安全的，尤其是當別人知道我們在說謊的時候。這樣我們就可以把真實的東西放進去，但是也不用承認它們是真的。不會有人來質問說你是不是真的這麼想、你該不會真的這麼做過吧，這不是日記是小說啊！這是假的喔，乖。

我們創構了一個「ㄏㄜˊ」。我們把自己關在盒裡蓋起來好像就得到保護；我們把情緒流放進河裡好像就可以離它很遙遠；我們把這些那些我們想讓人家知道卻又因為太隱秘太個人所以不是那麼輕易就可以召告天下的東西濃縮成一個核，埋進土裡等它發芽開花，它已經不是原本的模樣。同時因為已經說出來了，所以只要有人聽見了我們也不會再像原本那樣寂寞。

你看啊，說謊多麼安全。安全到我們都忘了其實我們在尋找屏蔽的只不過，是能有一個人懂得我們的脆弱。

而不管那個「ㄏㄜˊ」再怎麼堅固，有些東西，按下去還是會爆炸的。
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可是我知道《少女核》碰觸到了，然後有某個東西爆炸了。

碎裂四散的是我的眼淚。

說真的看到最後我還是不太懂究竟最後發生了什麼事。誰留下了誰走了又或者到底誰說的才是真的。
但是闔上書的時候我發現那並不是重要的。

情感如此疏離卻又渴望靠近的拉扯讓我的心好像撕裂成兩半。我掉進少女核的世界，電腦開著隱約看到有個視窗在閃現但是我沒有力氣去打開，姊姊就坐在我旁邊，我卻不在這個世界，這樣的景象彷彿更加深了某個情感的連結。

如果一切可以重來，如果可以自己選擇，那麼這個世界或許就不會那麼艱難。
或許我們就可以更勇敢地去愛。

或者更容易的是拋下所有的過去到一個沒有人認識的地方去。就像所有我們熟悉的故事大都是從神秘的轉學生開始的，班上的同學在一起這麼些時光，或許幾年或許幾個月無所謂，那些我們一同相處過的時間，在這個人身上是空白的。多新鮮。於是我們可以編造一些情節，反正沒有人知道我的過去啊，哪些是真的哪些又是假的重要嗎，不用重來，就可以當一個自己想當的人。
但是即使謊話說得多完美，過去還是會悄悄地找上你。（是吧，神小風，妳懂我在說什麼吧。這樣的情節在我身上不斷重演，妳是不是也一樣？）於是我就會心慌意亂地搜尋所有我說過的謊言有沒有漏洞（破綻百出啊，親愛的，只是什麼時候會被戳破而已）。

所以你說，構築出一個新的世界是不是更安全？

所以我一直很喜歡神小風。

可是啊這個世界並不是一場普通的遊戲，而是一場真心話大冒險，本來就不是那麼容易破關的。因為甚至沒有一個明確的關卡累積了一定的經驗值就可以升等這種東西。
我們尋找著某一個標準答案，即使這個標準答案無所謂正確不正確，有了一個答案我們好像就可以更篤定地說就是這樣喔然後繼續走下去。

即使在踏出下一步的時候你拋下了什麼珍貴的東西。
即使你不知道在下一個轉角會有什麼在那兒嫵媚地招搖。
即使你知道這個整個世界就是一個隨時會被戳破的謊言。

我們也只能這樣活下去了。

※

＊註一：文中提到的電影為【GalaxyQuest】，由Tim Allen、Sigourney Weaver，以及Alan Rickman我的愛主演。

＊註二：「在下一個轉角會有什麼在那兒嫵媚地招搖」──出自張雨生〈我就要轉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