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繁華錦簇的殘酷成年禮──蘆邊拓《紅樓夢殺人事件》
盛放的花朵總是最接近凋零,繁華的表象之下,藏著的總是不堪的醜惡與爭鬥。隨著貴妃元春的回府省親,一紙謎般的詞句,揭開的竟是大觀園裡一幕幕染血的戲曲…
(本文雖未涉及謎底,但有對劇情改寫之描述,未讀過本作者請慎入。)
仔細想想,我並沒有讀過全本《紅樓夢》,對於紅樓的認識,就只有小時候讀過的兒童讀本。
然而,大觀園中的富麗堂皇、寶玉與十二金釵的深刻情感(自然不只是愛情)、對於大環境的無力抗衡以及那彷彿命中注定的姻緣糾葛,每每想起,還是深深牽動我的心。
這本《紅樓夢殺人事件》,其實已經觀望一段時間,最終是在書展時一時衝動買下的,也一直擱置著沒有馬上翻閱,或許是害怕打碎了我對記憶中《紅樓夢》的憧憬。
終於一口氣讀完,才發現,蘆邊拓將原作的元素如同絲線般一縷縷抽出、按著原本的脈絡重新編織而成的這本推理小說,其實是對《紅樓夢》最高明的致敬──不敢說最完美,畢竟每個人的看法不同。
他雖然將紅樓夢的故事改寫為殺人案件,但是並沒有更動原著的人物關係。被害人也都是原著中香消玉殞的女孩。這麼讀來反而有更深一層的惆悵,彷彿預知了她們即將遭害,卻無能為力。
蘆邊拓用這樣的方式,帶我從不同的角度讀了一次紅樓夢。不只是複習,更深刻地帶出曹雪芹所描繪的、那縮影了人生的大觀園華美的外表底下,深層的虛空和腐敗。
本作略去了繁複的背景,由元春回府省親的場景切入,以對話深入淺出地將原作在此時已然鋪陳的背景資訊隨著劇情的推展一一補足。
第一個章回,就已經為整部作品的色彩定了調。
原是為了迎接元春返家而大興土木的改建,卻只是讓元春雖然回到家、面對的竟是全然陌生的景觀。身份的不同,更讓親人不敢逾矩,更使元春的鄉愁更濃。
她能為這個沒有回憶、已然無她留下的痕跡的家園做的,只有為方興建起的大觀園一處處命名,這些風雅的名稱,也成為她最後留在賈府的唯一。
既是人造的仙境,也唯有此處,是能讓心疼的妹妹們保有純真的淨土。於是元春命單身女眷們入住大觀園,而唯一能夠進住的男子,就是她最疼惜的弟弟寶玉了。
大觀園彷彿一轉而成人世間最後的伊甸園。然而正如同人類不能永遠居住在伊甸園,隨著時間過去,女眷們終究該嫁人的必須嫁人、寶玉有朝一日娶了親,也必須要搬離大觀園。
但是,縱然不知道這樂園能維持多久,就讓她們在裡面延長未經世故汙染的純真、綻放青春最後的華美吧。──元春抱著的,是不是這樣的心情?
本作中負責探案的主角,一人自然是寶玉。另外一人則是賈府總管賴大的兒子,身為刑部官員的賴尚榮。以現代的角度來看,正是偵探與警察亦敵亦友、合作破案的同時難免針鋒相對的微妙拉鋸。
隨著海棠詩社的成立,大觀園裡因他們的歡笑而生意盎然,事件卻也在此同時一件件發生。究竟詩社的成員背後背負著什麼樣的秘密、跟案件究竟有沒有關聯?而每一樁案件都伴隨著不可能的超自然現象:密室殺人、瞬間移動、憑空消失、亡靈示警…所有曾經在古典/本格推理中出現的謎團一樣樣在中國的大觀園中重現。
雖然盡量不觸及劇情及謎底,但還是忍不住想說,以古典推理的角度來看、最後犯人的身份實在有點犯規。然而正如同書中一次又一次拋出的疑問:
將真相公諸於世,或許是『正確』的,但這對大家來說真的是『最好』的嗎?
真正嚴厲的懲罰又是什麼,是將罪犯繩之以法,或是就讓罪行永遠掩埋在他的心底,消磨啃噬直至心力交粹?
大觀園中埋藏謎團的謊言,遠遠不只兇案,更多的是為情、為權、為了自保而處處粉飾太平,一如大觀園本身,雖然美景盡收,卻處處能見斧鑿的痕跡,優雅卻做作、美麗卻虛偽。
那一遊大觀園成為眾人笑柄的劉姥姥,竟然顯得如此真誠而耀眼。
最後,其中有一段改編我十分喜愛,就是寶玉與寶釵的婚禮。
這場間接造成黛玉死亡的婚禮,總是帶著無限的哀悽,也是原作裡最讓我揪心的一段,但本作中的安排讓我釋懷不少。像是還了黛玉一個公道,也讓我對寶釵的觀感完全不同。
其實對寶釵來說,拿她和黛玉對比本身就是不公平的。寶釵個性溫和,以當時的時代背景來說是較為傳統的女子,和敢愛敢恨的黛玉比起來,誰是適當的媳婦人選不言自明。聰慧如寶釵何嘗看不出寶玉和黛玉的兩情相悅?順從長輩的安排嫁給寶玉,她是真的快樂嗎?或是抱著嫁給一個自己深愛、卻明知道他不想娶自己的人的悲哀?
或許一直以來對寶釵的反感,只是我對黛玉太過憐惜的遷怒罷了。
經歷賈府的興榮與衰敗,少年少女以極速跨越了純真的界線。大觀園終究荒廢,曾經的華美只存在於惜春的畫中。紅樓夢醒,只留下令人唏噓不已的餘韻。
唯有那不變的人性謊言,一次次重複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