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智仁:詩,給下一輪盛世的備忘錄
鄭智仁,臺南人,中山大學中文碩士,東華大學中國語文學系博士,現任教於高雄醫學大學。曾獲優秀青年詩人獎、第五屆周夢蝶詩獎,主要研究為現代詩領域,並著有詩集《時間的節拍》。
與詩的邂逅
每個人在一生之中都會有與詩邂逅的機會,彷彿久別重逢,雖然大多數是在課本上與新詩相遇。
中學時代,我與文學的關係可謂淺薄,再加上男校的陽剛氣息,隱隱約約就覺得該是長成理工男的模樣。奈何天算不如人算,我因為聽不慣物理與化學老師的濃厚的鄉音,而做出一個賭氣的決定,就與大多數同學分離,高二就去唸了社會組。彼時,高中生的青春時常是拿來揮霍的,猶記得當年課後時常流連忘返西門町,就從高中校園一路晃盪過去。
那是一個還沒有捷運的年代,我與文學還未真正結緣,只有小時候讀過一些課外讀物,像是倪匡、金庸的小說。也許,就在高三某一日的課堂上,國文老師獎勵優秀的模擬考作文,便把我的文章影印貼在教室後面的布告欄,許是埋下了一顆文學的種籽。
彼時,還沒想過未來方向,也無法當個抗拒聯考的小子。於是大考過後,便來到了想都沒想過的南方──成大中文系。
唸中文的人,幾乎都會看過林文月教授的〈讀中文系的人〉,她為所有中文系學生指引了一個清楚的方向:傳遞傳統文化。而身處南方之城,事實上關於大一的一切我仍感到有些茫然,無論是古典文學,或是大量的文言文閱讀,幾乎讓人懷疑所學究竟何用。
然而,我還是有找到屬於自己的出口,就是關於現代文學的涉獵。
升上大二,由於同宿舍的學長擔任寫作協會的社長,很快地就基於人親土親的情誼,也就加入了這個社團。而且竟然在社辦的書櫃裡,找到了一片新天地,印象最深刻的是翻閱大陸朦朧詩派的北島的《午夜歌手》,使我訝異於意象朦朧繁複的指涉,此後便開啟了認真寫詩創作的契機。
在西灣寫詩的時光
自成大畢業之後,研究所考試沒能留在母校,反倒考上了中山大學,雖然因此要離開熟悉的校園,卻因而可以在依山傍海的西子灣求學,不啻是種意外的收穫。
那時,與所上幾位同學時常聚會,彼此也會討論創作這件事情,而那段時光確實是寫詩最勤的時候,加上系上成立「現代文學研究室」,並在研究室內擺放大量的文學書籍,相信對文學閱讀的幫助甚多。因此,在選定碩論研究題目時,我仍大膽地以現代詩為對象,一邊寫論文,一邊寫作。寫論文的時光,往往枯燥而顯得黯淡,寫作成了另一個宣洩的出口。另一方面,可能由於失戀的緣故,詩,成了最好的療癒方式。如今回想那二年,許是創作量最極盛的時候,可能文窮而後工,失意卻有了更多的詩意,不僅幸運地獲得幾個文學獎,還能讓我度過一段詩情畫意的歲月。彼時,時常從柴山文學院一路驅車下山,有時朦朧細雨飄過,於是我有首詩〈山夜讀雨〉,就是在那樣的情景之下完成:
自你的腰際,讀出逐漸削髮的瘦影
煙塵的朦朧你的幽冥
浮雕在我昏戀的參宿
而構圖,只是織密流連雨滴的色盤
遂讓新葉攀上記憶髮梢
成一條濕透的絲巾
遮蔽寂滅的靜
打開是去年風景
前年的霜雪
還記得在畢業離開高雄以前,有跟學長姐與幾位同學同遊旗津,後來我便寫下了〈旗津遇雨〉這首詩,以紀念那段時光:
自渡船下岸/微涼的風迎面而來/遠處似有幾盞花開/頓時一傘傘丁然/彷彿千萬飛螢穿織/一幅水墨畫
雨絲漸濃/濃於一片燈海/海上數枚光點亮映/映入行者的衣/衣袖究竟留著髮印/或淚痕?
雨勢漸淡,淡如/街上人潮散去/一首參不透的曲子/飄走在兩道之間/回頭,聽寂靜的水流/聽,船塢的不寂靜
仍遺留什麼在眼裡/返回潮濕的樓前/是披著霧的舞姿/或齊聲而落的嘆息/匆匆,又從容/來去
夢土:花蓮的山風海雨
退伍後,去了交大工作二年,新竹風城一度讓我過得些許沮喪,加上計畫將要屆期,在盤算未來的生涯規劃之際,便想到創作與研究如何綰合,於是就去報考了博士班,也終於抵達心中很想去到的花蓮,這時期算是人生另一個關鍵的轉捩點,畢竟自己當年曾為了完成碩論,來到花蓮向陳黎老師訪談。
選擇來到縱谷平原蟄居,這座校園不僅廣袤,有時,在春天看見山茶花開在外環道,人社院夾道兩旁的小葉欖仁,雨水一來,落英繽紛。可以看海的日子更多,有時不知不覺就過了一天,晨起大霧,午後大雨,這就是慢城的生活步調,每年都還有太平洋詩歌節的舉行,於是那些年的生活過得像是哲學家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所言的「詩意棲居」,儘管那時寫的詩作不算多,還記得有投稿了一篇小品文來記敘這般生活:
仰望天邊霽月,漸漸隱沒了行跡,甚至錯過了將不再錯過。而胸臆游移的淚珠,相繼滾入了靜寂,於夢中反覆交響,而滋養發芽,如初啟的水草均勻播開,山前谷壑忽然連綿盛放的波斯菊,都是為了天地完美的行禮。
文章的最後,我寫道:「你願以最深情的姿勢沉沉睡去,在這塊重新命名的夢土上。」
花蓮,是很多現代詩人的故鄉,包括楊牧、陳黎、陳克華等等,他們也一定程度影響了我的詩觀,乃至於詩作的表達方式。那些年,在東華大學教授大一中文課,都要引導學生閱讀楊牧的〈帶你回花蓮〉,讓他們理解詩人所想像或懷念的美麗花蓮。
對我而言,花蓮就是一塊夢土,承載了我許多夢想的發源之地。
種一顆詩的種籽
畢業之後,重返熱情的南方城市,起先過的是流浪教師的生活,每天穿越不同校園,每週遇見五百多個學生,漸漸地壓力鬱積,逼使寫詩的步伐幾乎慢了下來,愈往現實層面靠攏,視野因此開始有所轉變。
以前寫詩常是抒情為先,逐漸調整觀看的方式。有時,寫作是自我的追尋,在一片迷茫裡照見方向,卻有時認為自己容易迷路,需要他人的接引。往往受不了這種打擊,於是選擇逃避。但偏偏喜歡那些飄搖自在的感覺,徘徊不定,要與不要,寧願誤了此生,嚮往來生,從而躲在夢與現實之間的縫隙喘息。
這些年來,面對外面的世界風風雨雨,愈想躲進學術圈裡頭,就變得更想遠離這個社會空間,總以為這就是自己的桃花源,回過頭才驚覺,年華老去得太快,太不近人情。
於是,定居高雄教書以後,便有將現代詩推廣出去的心願,直到課程送審通過,確定可以開課之後,卻有了一絲絲的惶恐。尤其,關於現代詩的涉略,大家普遍都是從中學語文教育而來的認知。猶記得前年開課第一週,為了瞭解班上這群學生對現代詩人的喜愛程度,便發下去給每人一張名片紙,要他們填寫最喜歡的詩人,收回後一一檢視與統計,發現前三名分別為席慕蓉、鄭愁予與徐志摩,這個結果不難預知,也幾乎是中學端的國文課程設計問題所致。普遍來說,因受限於課綱規定,國文老師的教學重心莫不放在核心古文三十篇,再加上古典詩詞與古典小說搶佔了不少篇幅,導致現代詩篇寥寥可數,甚至同學們也多反應課堂上幾乎略過不教,因而學生對於現代詩的理解多為一知半解的狀態。
就這樣,我開始了每學期一門現代詩的通識課,除了教導學生如何創作與賞析新詩這件事,並在前幾週的基礎上,特別強調「張力」的營造,「詩歌語言都是悖論的語言」,便是出自新批評學派布魯克斯(Cleanth Brooks)的論點,他認為:「詩歌的語言不是自發的、純樸的,而是包含著精心設置的機巧,甚至在看起來是直接而簡單的地方,也充滿了反諷、悖論和含混。」因此,所謂張力,便是製造衝突、矛盾、對立或互補的關係,誠如敘利亞詩人阿多尼斯的詩句:「孤獨是一座花園,/但其中只有一棵樹。」或是顧城最有名的〈一代人〉的二行詩句:「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無不藉由張力以烘托出更深層的情感意識。
詩,做為一門語言的藝術,可以抒情言志,可以詠物感懷,實有必要讓學子廣泛學習,不僅能夠提鍊文筆,抒發情感,進而可以詩歌連結自我與外在的社會環境。北島在《詞與世界》的序文曾談到:「詩歌在詞與世界之間。詩歌是用語言的鑰匙,打開處於遮蔽狀態的世界。」換句話說,在各種語言充斥的年代,詩,正是重新揭露被遮蔽的真理,而詩的語言本就是從日常語言提煉而來,是如何透過「詞語」來解蔽這個「世界」,即使隻字片段,亦能透析日常所沒意會到的「真實」。
寫詩,最常遇到的是科學語言與文學語言的混淆。事實上,文學的「悖論」通常在反映不可能中的可能,例如陳黎《小宇宙》第14首所描述的情狀:
我等候,我渴望你:
一粒骰子在夜的空碗裡
企圖轉出第七面
正常來說,骰子不可能轉出第七面,因而這種悖論傳達了無非是嚮往不可能成真的愛情。類似的詩例,還有蕭詒徽〈恆星〉所寫的情景:
人群中
總是看到你
很久之後才學到:
所有發光的星星
都不能住人
透過發光的恆星,與行星相互對照,像是隱喻男女的愛情關係,恆星永遠都是最耀眼的,卻和對方處於不同世界(不同的運轉軌道),就像太陽,既難以靠近,也因而無法容得下對方的存在,甚至無法清楚看見對方的付出。
以這些短詩為例,因有張力效果而讓人讀來更有深刻的感受,因此我在課堂上就鼓勵學生練習創造有張力的小詩,藉以提升他們的寫作能力,也講述了幾種修辭造成的詩意,藉由虛實相濟的交錯,讓詩寫來才會更加生動。
然而,所謂一首好詩,貴在含蓄,不僅講究意在言外,最好不要一語道破,多點歧異性會更好,好比卞之琳的名作〈斷章〉:「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短短四行,空間無限延伸,讀來就可以感受到朦朧的詩意流動其間。
種下了許多詩的種籽,沒有一定要期待未來如何繁花盛開,只希望讓詩走進更多人的生活裡去。
時間的節拍
寫詩是一回事,教詩則又是另外一回事,尤其是要說服學生去創作,本來難度就極高,畢竟以學生的立場來說,在課堂上若只有聆聽就好,誰不想呢?如此一來,學習的效果實在不符合所謂「做中學」,因此我不僅規定作業的份量,還開始要求至少得對外投稿一篇才行。漸漸地,有不少學生的詩作在一些詩刊或副刊上刊登出來,我也覺得自己要以身作則才行,因此在去年二月,正巧看到第五屆周夢蝶詩獎的徵稿競賽,便結集過去二十年來的詩作去參賽,幸運地獲得評審的青睞,並於今年一月正式出版。
詩集訂名為「時間的節拍」,是出自於集內的同名詩篇,而這首詩的寫作背景是在2018年初,與妻子偕同去了美國蜜月旅行,起先來到了洛杉磯,除了逛了好萊塢的周遭,也去了聖塔莫尼卡海灘,更由於La La Land這部電影的緣故,也順道去格里菲斯天文台。本來想飛去田納西州,看看貓王的故鄉,與妻子回到她以前待的鄉村音樂之都──納什維爾(Nashville),但行程有了變卦,只好繼續漂流西岸,從舊金山到西雅圖,再從溫哥華回來LA,而距離返台還有五天,也和高中同學在南加大敘舊,然後就這樣注意到了這條奧維拉街(Olvera Street)。
這只是一條安靜的老街,吹著墨西哥風情,周圍不遠處是聯合車站與林立的摩天大樓,景色全然有別,頗有繁華落盡見真淳的錯覺。然而,畢竟是洛杉磯的發源地,我看了街道上的紅磚道,迥異於好萊塢的星光大道,刻著那些名字,或曾叱吒風雲,或許也有參加過嘉年華的鬧熱,到頭來仍被時間安放在某一節拍上。街道另一頭有群像是墨裔的中學生,灑起了雪花,「未若柳絮因風起」,而時間風化了故事情節,殘存斷續的章節,我們都成了不知名的過客。
再加上平日偶爾會聽見妻子正在使用節拍器,以校準演奏的速度與節奏,乍聽規律的聲響傳來,彷彿敲打著時間,答─答─答─答,倏然有了些感悟,世間原是規律的常態,卻也經常有逸軌的現象,或出現難以受控的局面,而時間就是最大的節拍器。如同我在後記清楚地整理整部詩集的脈絡:
這本詩集收錄我從2001年到今年為止的詩作,倏忽二十年的光陰。必然在匆匆變化之間,我成長著,也歷經無數次跌跤。每當斷定一次預感,甚至是心靈的領會,或者屏息以待,讓空氣凝結如斗大的問句,存在緊張的氛圍,我直覺了一些不可解的元素,原來的風景,現在一片迷濛。假如,我們小心走過一段日子,最後幾乎剩下斷裂的碎片,猶能拼得完整?當波赫士寫道:「因為時間永遠分岔,通向無數的將來。」只要做出一個決定,等於犧牲了其他無數的可能。當過往成為一卷殘帖,情感如水紋波動,無論走過多少行旅,亦難以通曉物哀的美學,何況終歸要習慣孓然一身的無伴奏時光。──〈《時間的節拍》後記〉
詩,備忘錄
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寫下了《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我們固然不像那些文學大家,可以為這個世界留下諸多偉大的鉅著,但其實可以寫寫詩,不僅可以傾聽內心的聲音,留下自己的心情紀錄,也可以備忘而不致遺忘社會上的真善美。可以為愛發聲,可以善用語言文字,正面逼視人間的不美。
想起楊牧老師在《一首詩的完成》所言:「以一心獨得的鑰匙去開啟愛與死的奧秘,描寫,解說,闡揚,批判。我們化具象為抽象,因為具象有它的限制,而抽象普遍─我們追求的是詩的普遍真理。具象有美麗和醜陋,可是當它完成於詩的篇幅世界時,因為經過了我們的整理和轉化,它就是完成了的,是詩,是美。」因而詩是美的,當它被詩人的情感淨化,當它以詩的形式。
詩,便是寫給下一輪盛世的備忘錄。如果,你真喜歡寫作,不妨可以從寫詩開始,提筆寫下自己各種感官的感受,並調和情緒,順著情感的流動,透過斷句迴行來配合節奏;再深入一點,還可以營造張力,在興觀群怨的層次上多所著墨。如此經年累月,詩就成了你心中的樂土,不受外在風雨的侵擾,而永恆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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