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2-01 00:00:00夢天使

凌煙:廚娘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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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煙,從小立志成為歌仔戲班小生,跟隨戲班流浪半年,祖師爺沒賞飯吃,戲子夢碎,寄情文學,二十七歲以戲班生活為題材的十萬字長篇小說,獲自立報系百萬小說獎。五十過後,踏入飲食文學創作,以料理說人生故事,從家庭煮婦變身專業廚娘。

親愛的創作坊大、小朋友們:

    食物是情感最日常的表達,一日三餐不論是由煮婦或煮夫準備,從食材的選擇與調理,莫不是對家人健康上的關愛,這是我從祖母身上感受到,長大及至為人母後才懂的心情。

1.   阿嬤,往事並不如煙

    我和弟弟們是由祖父母照顧長大的孩子,當時的社會環境多是如此,年輕人在鄉下沒出路,婚後都會離鄉到大城市謀發展,把孩子留給父母幫忙養育。不只我們如此,叔叔生的孩子也如此。為了給一群孫子們補充營養,阿嬤會買價格便宜的狗母魚,做魚鬆讓我們拌粥吃,在瓦斯爐還不普遍的年代,用大灶撫魚脯炒魚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火要控制在適當大小,還要花時間挑掉細刺,不能有一根殘留害孫子被魚刺梗到喉嚨,個性沉默寡言的阿嬤,對我們的愛,何須言說?

    十歲以前,在鄉下的童年生活,只有讀書和玩耍,偶而才會幫忙家裡做童工賺錢,例如挑荔枝核、從海沙裡挑出蛤蜊苗、或削蘆筍皮。家裡曾經種過白蘆筍,阿公阿嬤每天天未亮之前就要去田裡挖蘆筍,避免白蘆筍出土見光頂端就會變青紫,當時栽種的白蘆筍都交由農會負責收購外銷,有固定的尺吋,過長要切,太短或過胖、過細必需挑除。

    台語說「賣瓷的食缺」,不合規格的白蘆筍留著自己吃。阿嬤會用來煮排骨湯或炒豬肉絲;那些切下來的蘆筍頭熬水加糖,就是好喝的蘆筍茶;春天蘆筍欉冒出嫩綠的新芽,採摘下末梢嫩芽又是一道好菜;還有那在蘆筍田裡用水壺灌出來的肚扒仔(土黃色蟋蟀),抓個十幾隻交給阿嬤,清空腸肚再插入蕃薯籤在鍋裡鹽酥,是一道不可多得的野味。

    阿嬤可以說是我學做菜的啟蒙老師。她在三日節炒潤餅菜祭祖,讓我們可以嚐到撒上很多花生糖粉,香香甜甜的潤餅捲。在五月節,和姆婆一起包肉粽,洗粽葉、浸糯米、炒紅蔥頭香菇蝦米五花肉為餡,看家裡的大人手握折成圓椎狀的竹葉,填入糯米和餡料,再倒折竹葉緊裹成一顆粽子的形狀,用棉繩纏繞綁牢,我和童伴玩扮家家酒時,便模仿著大人包粽子的遊戲,採兩片竹葉在手,依樣對折拗成一個尖錐形握著,填入沙土,中間包入隨手可得的小花和小種子,再將沙土覆蓋填滿,拔那種可以玩草霸王遊戲的牛盾棕草莖當綿繩,包裹出一顆四角形粽子得意把玩,在日常生活中,飲食文化的傳承,早已深植在腦海中。

    母親生我時吃盡苦頭,不只是頭胎完全沒經驗,還孕吐到足月生產,可能因此讓我的體質有些先天不良。經常感冒生病;長手長腳細瘦的體型,讓尚未出嫁,在家做裁縫順便幫忙照顧我們的銀秀阿姑,總取笑我像一隻白鷺鷥;每次生病都會引起扁桃腺發炎孵膿,反復高燒不退,吞不下任何食物,只能坐在屋簷下像隻喥咕雞,低垂著頭咳嗽吐痰。為了改善我虛弱的體質,阿嬤不時會給我吃偏方食療,如白鵝頭燉煮白蘿蔔,青蛙煮蒜頭藁(整顆蒜頭中間那根莖),為此,小叔叔常在水稻灌溉時的傍晚,抱整綑四腳釣仔(釣青蛙用的短竹片,一端綁釣繩釣鉤,鉤上一小段蚯蚓為餌)去農田插放,隔日早晨再去帶回收獲,只要聽說能改善我的體質,阿嬤從不嫌麻煩。         2. 食神,歲時如此印記

    十歲之後,我被父母帶離故鄉,來到高雄前鎮區的籬仔內一家團圓,生活卻沒有因此更幸福快樂。身為長女的我,開始被母親訓練成她的幫手,如同台灣版苦命的小阿信(日本有名的電視劇),不只要照顧兩個弟弟,還要幫忙去市場做生意,也得洗衣、煮飯、打掃家裡,因為父親常常流連賭場不負責任。

    在家裏還沒有電鍋時,母親教我如何用瓦斯爐煮飯,米和水的比例是用手掌去量,只要淹過手背即可,大火煮滾,轉小火煮至水份乾涸,熄火不要掀鍋蓋,悶到菜煮好要吃飯的時候再打開。做菜是從最簡單的炒青菜教起,然後是煎魚、煮魚湯,到我較可以控制火候時,才把買好的食材全數交給我處理,當然會先交代菜餚料理的方式,等到上國中之後,母親已經可以放心讓我自己決定要買什麼菜。

    或許正如母親為我排的四柱八字命格中就有兩柱食神,是天生廚師格,對於煮飯做菜這件事並不以為苦,反而充滿學習興趣,最愛看電視上的傅培梅示範各種佳餚,看到副刊有食譜,也會收集起來試做,逐漸學會一些基本料理手法後,只要吃過的菜色,多數都能如法庖製,完全無需母親再費心。

    母親一生苦命,只因為嫁了一個嗜賭如命的丈夫,早期有一首台語歌詞內容說:「嫁著讀冊翁,三頓無肉也會芳;嫁著博儌翁,儌贏一手摜肉,一手摜蔥,儌輸相扑揪頭鬃。」活脫就是我家生活的寫照。父親不是一個注重吃食的人,但他心情愉快時,最愛從市場帶回一些當令的魚類或海鮮,交給我料理,例如鮮蚵煮鹹菜湯、青花魚煮蒜苗、白帶魚乾煎。

    父親也是一個重視節日的人,三日節,家裡必定要包潤餅吃,炒潤餅菜,一點也不難,在故鄉那些年吃的潤餅,滋味早已深刻停留在腦海。五月節,因為要幫媽媽賣插在門上避邪的菖蒲、榕樹枝、艾草、雞冠花束,所以肉粽都用買的。冬至,在我家是一個重要節日,在冬至前一天會從市場買回搓湯圓的粿粹,我們從小被訓練粿粹不能說白色紅色,因為喪事用來招待弔唁賓客的是白色湯圓,要說有著色和無著色的。

    傍晚,母親會抽空從市場回來,帶我們一起搓湯圓,我和弟弟們總會比賽看誰搓得快,雖然得勝者並沒有獎品可以拿,但那是我們每年必玩的快樂遊戲。浮圓仔(煮湯圓)、拜祖先,要在隔天冬至當日的清早,看著搓好的一顆顆湯圓口水直流,當然要先煮一鍋解饞。父親吃過湯圓後,也必定再出門聚賭,誠如古早人言:無冬至都在搓圓矣,何況是冬至?而冬至當日早上拜完湯圓後,父母親會慎重其事的熬燉一甕補湯,藥材來自開國術館與中藥舖的外公,以燉番鴨公居多,大鍋裝水,鍋底舖稻草,湯甕再放入隔水蒸燉一整天,直到晚餐才端出來享用,俗語說「冬至補會著,較贏九斗換一石」,這是前人流傳的養生智慧。

    為了讓我們喝下那一碗又一碗烏漆抹黑的補湯,父親會用重金懸賞的方式獎勵,並由著我們坐地喊價,他雖然不是一個負責任的好丈夫,卻絕對是一個疼愛我們的好父親無疑,平常只要我們有需要之物,他都有求必應,從不疾言厲色。        3. 溫暖,無論天涯海角

    二十歲,我自高雄高工補校畢業。為了追求成為歌仔戲班小生的夢想,離家出走跟隨戲班四處流浪。雖然才短短半年就因為失望而離開,卻在二十七歲那年以錄音歌仔戲班為題材,寫出十萬字批判社會風氣淪落的長篇小說《失聲畫眉》,獲得當時台灣頭一個百萬小說獎,成為文壇一顆閃亮的新星。

    只是,任性的我,在事業與愛情之間選擇了後者,像畫過天際的流星從文壇一閃即逝,消聲匿跡十七年,陪伴事業失敗一無所有的先生在社會浮沉,好不容易生活才穩定下來。我們隱居在小港鳳鼻頭山腳下的「市外桃源農場」那十幾年,可說是人生最幸福快樂的時光,靠著先生研究的獨特經脈療法教學與看診維生,閒暇時賞魚喝茶,享受田園之樂,學生朋友不時來訪,我都會下廚做菜招待,賓主盡歡。

    對於飲食這件事,不論貧困或富裕,我都喜歡做菜和朋友們共享。窮的時候一鍋南洋仔(吳郭魚)煮麻油麵線、烏甜仔糜、芋頭鹹粥、筍仔糜也是美味;經濟寬裕時,麻油松阪、蒜頭雞、破布子蒸石斑、滷豬腳、紅蟳米糕,吃得大家嘖嘖稱讚,一直鼓舞我去開餐館。

    當時,我只想過相夫教子的安逸生活,從未認真想過可以把做料理的興趣轉化成餐飲事業。不過,人生旅途,不同階段有不同的風光與變化,食物收藏許多寶貴的回憶,傳承血脈相連的情感。

    在孩子們還小的時候,即便經濟窘迫,在五月節的時候,我還是會領著他們一起包粽子;三月節的時候,必定包潤餅順便為先生慶生,冬至燉補搓湯圓,日子再辛苦過年圍爐還是要準備得很豐盛,我小時候享受過的幸福感,也想讓孩子們都擁有。兒子結婚生女,親自為媳婦做月子餐,讓我開始在臉書分享從媽媽被升格為阿嬤的經驗,月內麻油香,從傳統麻油雞、烹紅蟳、杜仲腰子,藥膳則從四物、八珍到十全大補,一道道美味月子餐端到臉書版面亮相,博得滿堂彩,意外促成《乘著記憶的翅膀尋找幸福的滋味》飲食文學書寫。

    當我開始認真記錄有關食物的故事,發現料理連結著許多回憶與情感,藉著一道料理分享一段人生故事,更能引起讀者共鳴,因為相同的食物,在每個人心中,各有不同滋味與情感。向來以小說作家自詡的我,不好意思經常在臉書版面上寫那些煮飯做菜的事,於是設立了一個粉專「文學廚房」,首先寫下一段話:「文學廚房烹煮的是人生百味,用世情冷暖,調理人間悲歡,以文字擺盤呈現給你,請你細細品嚐其中的酸甜苦澀,咀嚼出那一絲絲幸福的滋味。

    《乘著記憶的翅膀尋找幸福的滋味》,獲得高雄市文化局出版補助,由白象出版社發行2000本完售,再由聯經出版社重新包裝成《舌尖上的人生廚房》增訂再版。

    我的頭銜,正式掛上「文學廚房的廚娘」。我是凌煙,還可以戲稱自己是油煙味最重的作家,更進一步想以菜會友,開設真正可以品嚐到書中料理的文學廚房,讓飲食文學五感俱全,誠如寫推薦序的曹銘宗老師所言:美食經驗不只色香味,常是六根「眼耳鼻舌身意」感受六塵「色聲香味觸法」。

    傳揚料理背後的飲食文化與情感,是文學廚房廚娘未來的奮鬥目標。迴望人生,我經歷許多苦難,接受許多好友幫助才能走出困境,越來越相信,我們在飽食之餘,能夠關心他人是否能吃飽,就是一種幸福的溫度。歲末了,走過不是太平安的這一年,希望將來,有文學廚房的地方就有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