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遺孤

 十二月的寒風依稀刺骨，家家戶戶幾乎門窗緊閉，不讓任何一絲冷風吹入家裡，距離老舊公寓的左側，有著一棟歷史悠久的古厝，如果不近看會以為這間房子已經沒人住，斑剝的牆面、少了好幾片的屋瓦，遠看像是棟廢墟。

有一名年約七歲的小女孩，穿著不合身的骯髒衣服，蹲在自家後門的地上，用手畫著乾硬的泥土，她總共畫了八條線，並且喜孜孜的唱著「祝我生日快樂！祝我生日快樂！祝我八歲生日快樂！祝我生日快樂！」

唱完歌的小久，默默地替自己許了三個願望「第一個願望，希望我可以快點長大離開這個家！第二個願望，我希望我可以變的很厲害很厲害，沒有人敢打我，也沒有人敢欺負我！第三個願望，我希望我可以…變成一個超級大富翁。」

「小久！還不快點去打水進來！妳爸爸回來了喔！」

屋裡傳來了一位女人的叫聲，立刻將沉浸在自己世界的小女孩給喚醒，她驚恐的拿起放置在屋外的紅色塑膠小臉盆，並且走到水龍頭邊，盛裝了八分滿的水量。

小久小心翼翼的端著臉盆，準備進入大廳，卻因為不小心絆到門檻而跌倒，整盆水將她父親的褲管給弄濕了。父親勃然大怒，手中的酒瓶猛然摔碎在地上，酒瓶破裂的碎片劃過小久的小腿、手臂跟臉頰，傷口細細地流出血絲。

小久心裡的恐懼頓時湧出，害怕的掉下了眼淚，父親卻直接將小久的雙手束縛抓起，抽出他繫在褲頭的皮帶，對小久刺痛不已的身體，再加上新的鞭痕。

小久的母親，是個瘦弱的女人，她完全不敢制止猶如發瘋的父親，只能皺著眉頭，默不作聲地在一旁掃著地，長期被丈夫虐打，讓她失去了保護孩子的勇氣，幼小的弟妹們各個害怕的畏縮在藤椅後面，眼神裡盡是惶恐。

「妳這笨手笨腳的爛泥娃！生妳養妳真他媽浪費咱們家的糧！」父親一邊臭罵一邊抽打，小久的父親是跟隨蔣中正一起來台灣的外省軍人，從年輕就一直接受軍中教育的父親，個性拘泥、嚴肅、不苟一笑，在加上幾年前不慎出了車禍瘸了一條腿後，終日酗酒，脾氣也就更加暴躁，動不動就拿妻兒出氣。

小久咬著唇不敢呼痛出聲，因為她知道，要是求饒，父親只會打得更兇猛，說不定今天就會當場被打死，再也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妳今晚不准給我吃飯！去外頭給我罰跪！明天早上才可以進家門！」父親打累了，氣喘噓噓的說著，可憐的小久早已經痛的在地上縮成一團。

小久忍著飢餓，跪在自家大門口，她看到弟妹露出同情的眼神，時不時就往自己瞄一眼，卻又不敢太明顯，怕會被父親發現，母親則裝做若無其事的幫父親添飯，深怕一個不合父親的意，又要慘遭丈夫無情的毒打。

家裡沒有一個人敢幫小久留個夜飯，大家都在害怕、在膽怯，所以根本就沒人注意，也沒人發現，今天是小久八歲的生日，對她們一家人而言，生日就僅僅只是個代名詞罷了，雖然小久從很小就懂得這個道理，但難免心裡還是會有那麼點奢望，希望家裡的人，就算只有一個也好，對她說句生日快樂，她就滿足了。

半夜十一點多，家裡已經熄燈休息，大門也關了，小久仍舊一個人獨自跪在關上的家前，眼淚忍不住簌簌滑落，再過二十分鐘，她的生日就要過了，小久抿著唇，緩緩站起，雙腿早已刺痛麻木不堪，她還是慢慢的跨著腳步，想到前方不遠處的河邊，偷偷喝幾口水。

當她喝到肚子又脹又飽時，突然間，天搖地晃，她緊緊抱住旁邊的巨石試圖想站穩，卻發現這一點用處都沒有，以前的地震都沒有這次來的這麼久、這麼可怕，一幢幢的透天、公寓當著自己的面瓦解破碎，驚呼聲、慘叫聲、哀嚎聲四處響起，這場可怕的地震持續了快三分鐘才停止，中間還有很多大大小小的餘震，等到完全平息時，小久眼前呈現的場景是斷垣殘壁的人間煉獄，她還活在驚恐之中，來不及反應，當她開始看到一具具被壓的支離破碎的屍體時，才終於恢復意識，立刻衝往自己的家，這才發現，整個家全都垮了，而且她的父母、弟妹，竟沒有半個逃出來，對於家人之間的關係她並不喜歡，雖然沒有多大感情，但畢竟小久才八歲，自然開始心慌，她開始一塊一塊的將磚頭搬開，尋找著家人可能在的地方，不知道挖了多久，雙手都已經鮮血淋漓後，終於，在一根粗大的梁柱下，發現了父母還有妹妹的屍體，以及剩下一口氣的弟弟，其他人都是被梁柱直接壓上胸膛立刻斷氣，弟弟卻是腹部的地方被壓的血肉模糊。

小久立刻趴在弟弟旁邊，流著眼淚說「彌勳！你聽不聽的到我在叫你！」

「姐…姐，對…對不…起」彌勳嘴裡溢著鮮血，用著快要沒力氣的手，從懷中掏出一顆有點被壓扁的饅頭，交到了小久手上「我怕...爸爸打我...所以一直不敢…將這個饅頭…偷偷拿給妳…不可以…餓肚子喔…媽媽說…會…長不大……還有…祝妳…生日…快樂……」

說完話的彌勳，眼睛緩緩的閉了起來，小久心裡突然覺得難過起來，她從來都不知道這個才年僅六歲的弟弟，怎麼會在今年得知自己的生日，而且竟敢冒險試圖偷帶食物給自己吃，本來早已對家人的絕望，突然擁有了另一份感動的感覺，可惜的是，再也來不及珍惜，她所想要珍惜的人了。

※※

失去了所有家人的小久，被當地的社會局暫時安置在某一間孤兒院裡，等找到合適的家庭後，就得跟陌生人重新過著另一個不屬於自己的生活。

在那所孤兒院裡，小久的年紀算是年長，較少同年齡的朋友可以聊天，況且她失去了所有的家人，因此沉默寡言且漸漸養成了獨來獨往的個性。

這一天，小久獨自一人待在房內，看著窗外的小朋友在草皮上嘻嘻哈哈的玩，突然間感到一陣不耐煩，雖然現在的小久自由了，可是她的心卻一直都沒有自由，她依然在責怪自己，為什麼當初要許下趕快離開這個家的願望，現在家沒了，她就算想回去，還有家可以回嗎？

突然，響起了敲門聲，小久淡淡地回「請進。」

負責孤兒院一切事物的陳老師，帶著一位梳著髮髻的中年女子進來，陳老師笑咪咪的對著小久說「君久，這是透過社會局幫妳找到唯一適合領養妳的親屬。她是妳媽媽的表姐喔！」

那個女人一臉嚴肅，穿著一襲女版黑西裝，看著小久一會兒，才問道「嚴君久，妳是一個乖孩子吧？」

小久冷冷的看著她說「妳如果覺得我很壞，那就不要領養我，我還比較喜歡一個人安安靜靜。」

陳老師看這氣氛不對，立刻對著小久譴責的說「君久！不可以這麼沒有禮貌！她是妳的阿姨喔！」陳老師說完後又馬上歉疚地對那女人說「邵小姐！不好意思！這孩子剛失去了所有的親人！所以請妳多多包容她！」

「沒關係！我也是因為雙親意外過世，只剩下我一個人，所以我能懂得這種感受！」那位姓邵的中年女子，最後望著小久最後一眼，就對著陳老師說「我們就先去辦手續吧！越快越好！我的時間是很寶貴的！」

小久望著出去的兩個人，悶哼一聲，她只覺得無所謂了，反正最後，還是會剩下自己一個人。

可是小久並不曉得，八歲生日那天許下的願望，已經開始悄悄實現。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