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4-03 11:24:29296.22
【喃喃囈語】-《第四次冰河期》
成長,是一種奧妙的體悟。成長,是一段艱辛的旅程。誰不曾經歷過那樣的掙扎?誰不曾體驗那般的歡喜與憂傷?但是,假若你是一個混血兒呢?假若你恰是住在鄉鎮的單親家庭呢?一切會不會更加複雜?生活會不會更加困頓?這是一個男孩的成長故事,這是一場關於自我認同的追尋之旅。
《第四次冰河期》從主人翁阿涉終於抵達新西伯利亞博物館,看見玻璃櫃中的紅褐色人乾,嘴裡輕輕喚著爸爸揭開序幕,繼而回溯阿涉四、五歲直至十七、八歲的生活樣貌。阿涉的思考方式自小便與其他人不同,導致許多事情的不斷磨合。教育,其實是一種依賴政府模具的再製造,彷彿所有人的生活背景、思想方式必須統一,整合的人被稱為老師,他們通常具有專精的學識,有時卻又愚蠢得嚇人。或許將「所有人」視為「同一種人」,是現代化國家的理念,畢竟國家之內的人民通通屬於國家的子民,必須認同法律制訂的規矩,必須效忠於首相或元首。但是,位居高階的人曾經停下腳步,看看周遭的變化嗎?屬於中間份子的教師曾經細細思量每個人都應該是獨立個體嗎?多數人的行為模式,可以代表所有人的行為模式嗎?久而久之,少數份子必須遵守多數人開創的行為規範,否則便成為特異份子,成為一個不合群、處處進行破壞的怪胎。
怪胎原來是這樣被定義出來,人類喜歡命名、喜歡歸類,逾越分際的人通常得付出許多代價,文中的阿涉喜歡大自然,畫圖喜歡隨性創造。然而,四方形的蘋果、黃色的大象……似乎不被老師接受,反而被視為怪異小孩。心底總是蠢蠢欲動的阿涉,只能藉由跑步忘掉成人制約的規範,阿涉喜歡跑步,喜歡運動,這是唯一可以思考與享受的時刻,幸好他還能保有清明的自我。即使被診斷為ADHD注意力不足過動症,猶能透過擁抱自然事物與盡情奔跑,抵禦學界發現的症狀。這些現象產生,會不會只是潛在基因的躁動?
媽媽留學蘇聯(現稱俄國)時,與研究所的主任教授發生關係,由於當時的政局風氣緊張,害怕影響教授的媽媽選擇回返日本,獨自生養小孩。這是本文的主軸,也是造成單親家庭的緣故。父親的長期缺席,致使阿涉必須想像出屬於自己的身世,創造屬於自己的存在價值。於是他終於找到一條串連自己與他人差異的絲線──克羅馬農人──他是西伯利亞冰人的後代,冰河時期現代智人數萬年的延續。
阿涉找到自己的歸屬,看似好笑卻令人鼻酸,媽媽懷胎的經過、阿涉的真實身世,雖是文末才一一揭露,可是行文之中,周遭人物訕笑、訛傳的線索,早已透露這樣的訊息。讓阿涉繼續生活的動力,源自一個遙遠年代的屍骸,克羅馬農人是他的家族,人類學書籍是他的族譜,他與大家都是一樣的族裔,他如同眾人一般普通,阿涉一次又一次證明自己並不特別,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份子……
˙不論在學校或在家裡,我仍舊過著一成不變的日子。不過現在我不是現代人,而是以克羅馬農人的身份活著。(p57)
˙全世界所有人種有一個共同的祖先,那就是二十五萬年前非洲的一名女性。學者將她取名為粒線體夏娃。(p238)
˙人類學書籍等於是我的家庭相簿。(p238)
單親家庭、混血兒竟成了阿涉所背負的原罪,人類的無知顯得異常巨大,淹沒理性的思維。眾人為何恐懼差異?眾人為何無法寬容?這是一個難解的習題,或許根本無解,人性的怪謬幽微常常令人膽戰心驚,卻也必須無畏直闖,找到一個可供棲息的處所,找到一個可茲理解的答案。於是阿涉找到的解答,亦是本書的書名──第四次冰河期──地球曾經遭受四次規模較大、時間較長的冰河時期,地球目前處於小康狀態的間冰期,第四次冰河時期不算是結束。(p83)冰河時期還未結束,我們延續著冰河時期的樣態,所以我們一同面對著未來,個體差異性並不大……所以有一天(隨便哪一天),世界可能凍結,關於蜚短流長、不快樂、不愉快通通可以銷毀……多麼令人期待的日子……
體育老師木島看出了阿涉的天賦與獨特性,加以引導,阿涉也已經升上中學,熾愛的體育項目亦從田徑轉往標槍。不顧一切,選擇自己熱愛的生活方式,自己訓練心性,從肉體至心靈,徘徊著孤寂的殘相。幸好阿涉生命裡出現兩個重要的女性──一是陪伴自己數十載的媽媽,另一則是個性大而化之的紗知──兩個獨立、堅韌的女性陪著阿涉一步一步成長,走出寂寥的陰影,走出落寞的荒蕪。轉學生紗知的介入,漸起漣漪,與阿涉為伴,發展出獨特的情感。紗知有一個在茶室工作的母親,一個酗酒家暴的父親,以及一個年幼的弟弟。紗知母親的工作使得旁人議論紛紛,彷彿另一個怪胎一般。所以阿涉明瞭,自己與紗知是同一類人,同一種活在眾人蜚語之間苟活的人種,於是兩個寂寞靈魂逐漸聚合,相互依存。
《第四次冰河期》另一個有趣的支脈即是男性的成長過程,於是面臨青春期的阿涉,一點一點毛囊聚集唇畔,生殖器官附近冒出許多彷彿長霉的景觀。教導生物學的男老師居然照本宣科、輕描淡寫,忘了提點許多應該注意的事情,更別提男女性愛之事。於是常常夢遺的阿涉,必須半夜偷偷清洗內褲,內心慌張不知道自己究竟發生何事……如果他的父親真實存在,會告訴他青春期第二性徵的發展嗎?會告訴他這是正常的事情,毋須擔憂嗎?東方家長對於性知識都是閃閃躲躲嗎?……每個人的經歷似乎不盡相同,我的父親未曾詢問或是添補,倒是母親支支吾吾說也說不清,尷尬滿腔,時間迴旋在空氣之中。王剛的《英格力士》曾經提到相似的情境,英文老師(既受眾人矚目也爭相避逃)對主人翁教導「自慰」洩慾,避免難堪事件一再發生。性啟蒙的摸索、性經驗的觸探亦是《第四次冰河期》裡阿涉與紗知美麗碰撞的火花。
一切彷彿可以繼續維持下去,當眾人紛紛關注自己外貌,染髮抽煙,遺忘天生具有「大便」髮色、皮膚的混血兒,遺忘人高馬大的阿涉。甚至為此反而羨慕阿涉,女性目光常常逡巡於阿涉的臉龐、矯健的身軀。小學時期的歧視,中學之後翻轉為欽羨──年幼講求相同,年少追求特異──一切彷彿可以繼續維持下去,直至在基因研究所工作的媽媽罹患肺癌。媽媽染病時仍然非常堅毅,自己看病服藥,待置院中進行放射線治療,阿涉雖也常常探病陪伴,媽媽猶豫著坦承告知阿涉身世的時機。媽媽四十三歲離開人世,阿涉未滿十八歲。荻原浩寫下:
直到去世前一天,媽媽還沒失去意識。
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染髮劑。」
因為那時我問她:「想要什麼嗎?」如果知道那是她的最後一句話,我應會說些更有意義的話吧,而媽媽說完「染髮劑」之後,她的嘴裡就被塞進了人工呼吸器。(p371)
那時我正在一間播放著流行樂曲的麥當勞,午後時光人群稀疏,陽光從玻璃窗外斜斜照進,桌上擱置早已涼掉的咖啡,淚水激動地洶湧冒出。我想到爸子,幾度看護的時光,癌末的爸子恍如書中堅強的媽媽。如果知道那是最後一次談話,我想對爸子說些什麼?他沒問出口的事情,我不會告訴他,如果他不想清晰透徹的離開,我不能強迫他接收自己的想法。我不知道那是最後一次,姊姊與小孩陸陸續續探望,我想讓爸子感受熱鬧的天倫時光,暫時脫離病院的淒冷苦痛……如果知道那是最後一次,應該讓媽子來探望嗎?或是阻止大姊前往大陸探視姊夫,團聚過年?我不知道,我毫無答案……爸子後來轉到加護病房待了數日,那年的冬天真冷,戶外寒凍,室內也冷,我甚至穿著羽絨外套睡在家屬休息室……
媽媽離世前,吐露了阿涉的身世與真實父親:米哈伊爾‧施洛可哥羅夫,喪禮過後,阿涉決定前往媽媽留學的國度,順便探訪自己的父親。阿涉短暫訓練的俄語竟也通暢,見到了咒語一般符號的父親米哈伊爾‧施洛可哥羅夫,一個禿了頭的老年人,午後酒飲迴繞口腔,父子相認分外尷尬,彷彿高興彷彿悲傷,更像驚懼阿涉的步步舉措……這真是自己的父親……阿涉要求參觀克羅馬農冰人,於是回到本書起始的情境,阿涉自己勾勒出的父親形像,面對著紅褐色人乾,嘴裡喚著爸爸,這才是陪他度過青黃不接日子裡的父親,這才是伴隨他一路成長的父親……而今被關在玻璃櫃裡,鎖在喪失研究計畫的倉儲之中……於是阿涉大膽做出了解放行徑,扛起冰人裝進背袋,他想救贖冰人也想救贖自己,一步一步踏上自我追尋之旅。
《第四次冰河期》
作者/荻原浩
譯者/章蓓蕾
出版社/麥田˙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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