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2-20 05:46:04毛錐子

【小說翻譯】 助理監製



什麼意思?哎,說穿了生命有時也不過如此——是個助理監製。今晚我們看電影去。回到三十年代,沿著三十年代往下,拐個角來到老的「歐洲映畫宮」。她是位名歌星。不唱歌劇,連《鄉間騎士》也不唱,不來那一套【註1。「斯拉夫娃」——法國人都這麼喚她。風格:十分之一的吉普賽人,七分之一的俄國村姑(她的原身),加上九分之五的通俗流行——我所謂的通俗流行,其實混雜了杜撰的傳說、軍事的鬧劇、和官樣的愛國。剩下那點空白,用來代表她宏亮歌喉裡的實質華采,大概也綽綽有餘了。

這風格原出於俄羅斯的中心——至少就地理而言——而終於傳到莫斯科、聖彼得堡等大城,乃至對它青睞有加的沙皇圈子。菲歐多夏理雅品的更衣室中,掛著一張她的玉照:珍珠的俄羅斯頭飾,支頤的手,豐腴的唇間眩目的皓齒,和攔腰橫跨既笨且大的手筆:「菲哥留念」【註2。在邊緣融化前各自展露出繁複對稱性的片片雪花,輕輕歇落在排成長龍,等候票房開門的肩膀或衣袖或鬍髭或帽子上。直到去世,她始終把沙后賞賜的一枚勛章和一只胸針奉為至寶,或至少假裝如此。它們出自那間財源廣進的珠寶店【註3,每逢慶典便要向沙皇沙后呈獻各色代表龐大王業的勛章(一年比一年奢華):一輛青銅質鑲滿紅寶的三頭馬車擱淺在紫水晶的巨塊上,像是阿拉拉特山上的諾亞方舟【註4;或是西瓜大的水晶球上立著一隻金鷹,酷肖拉斯普廷的兩眼嵌著方鑽(多年之後,一些象徵意味較淡的,曾被蘇聯政府當作自己藝術蓬勃的樣品,在「世界博覽會」上展出)【註5

事情若照當年似乎要發展的大勢發展下去,她今晚還可能會在有中央暖氣系統的「貴族廳」或「夏宮」演唱,而我則會在草原之母西伯利亞的某個僻遠角落關掉她的廣播歌聲。但命運拐錯了彎。一待革命爆發,「紅白戰爭」繼起之後,她狡黠的農家本質便選擇了較為實際的黨派。

在助理監製淡出的姓名底下,可以看到鬼一般多的鬼模鬼樣的哥薩克人,騎在鬼馬背上衝鋒。然後出現了英姿煥發的戈盧寇夫將軍,正用一副歌劇望遠鏡偵察戰場。當電影和我們都還年輕的時候,展現在我們眼中的景象,通常會整整齊齊框在兩個相連的圓中。現在可不。我們接著看到的,是精神突然一振的戈盧寇夫將軍,翻身跨鞍,在抬起前腿的駿馬上聳立片刻,然後飛向一場瘋狂的襲擊。

但出人意料的,是藝術光譜中的紅外線:沒有機關槍條件式「答答答」的反射,遠方卻傳來了女人的歌聲。愈行愈近,終於淹沒一切。美妙的女低音擴展成音樂指導在他存檔中翻出帶有俄羅斯輕快風味的任何東西。是誰在帶領這支紅外」【註6?一個女人。是那支訓練格外有素的獨特部隊裡的歌唱靈魂。一馬當先,踐踏著紫花苜蓿,高唱著她那首「伏爾加伏爾加」的歌。英勇的好漢戈盧寇夫(現在我們知道他發現的是什麼了),雖然身受數傷,仍能在飛馳中將她擄上馬來,而她便在性感的掙扎中被劫去了。

說也奇怪,這個濫劇本居然能在現實中上演。我本人就至少認識兩名目擊此事的可靠證人。而歷史的哨兵也毫不刁難地將它順利放行。不久我們便發現,她以黝暗豐滿的美貌和狂野的歌曲,風靡了軍官膳堂。她是個滿懷悲憫的美女【註7,帶著點魯薏思蘭茲和「綠女士」所無的勁味。自從她以神奇方式出現在戈盧寇夫將軍的大營之後,白軍的全面敗退便因此而苦中帶樂了。我們瞥見陰沉的一景,暮色中迴繞著一群烏鴉或黑鳥或任何現成的鳥,緩緩降落在一個佈滿屍體的平原,在凡秋拉郡某處【註8。一名白軍死去的手中,仍握著一枚飾牌,上面是他母親的臉。附近一名紅軍碎裂的胸膛上躺著一封家書,同樣的老婦在漸漸溶散的字裡行間眨著眼。

接著,在傳統式的對比中,恰在此時爆出了一陣狂熱的音樂與歌聲,夾雜著節奏有致的拍掌與踏腳,我們見到戈盧寇夫將軍的僚屬正在狂飲作樂——一名靈巧的喬治亞人舞著匕首,忸怩的銅壺反映著扭曲的臉,「斯拉夫娃」仰首引頸歡笑,團中那個胖子已爛醉如泥,鬆開了鑲邊的衣領,噘起油亮的嘴唇,想討一個野蠻的吻,隔著桌子彎身摟抱(翻倒一只杯子的特寫)——卻抱了個空,因為機靈清醒的戈盧寇夫將軍已神不知鬼不覺將她拉開。此刻兩人站在大夥面前,他用冷靜清晰的聲調宣佈:「各位,我要向大家介紹一下,我的新娘」——在緊接著片刻驚訝的安靜中,外面一顆流彈碰巧擊碎了拂曉青色的窗玻璃,然後爆起轟然的掌聲向這對漂亮的新人道賀。

無疑,她的被擄,不完全是樁偶然的意外。非命定論在電影廠中是嚴禁的。更明顯的,當流民開始潮湧而出,他們也像其它人一樣,經斯爾科基以至墨茨街與佛基拉街,一路迤邐而來,將軍與夫人已結為一支隊伍、一首歌曲、一個密碼【註9。自然而然,他便成為「白戰」(「白軍戰士聯盟」)的一員幹將,四處奔走,為俄國男生組織軍事課程,安排救賑音樂會,動土興建難民營,排解各地紛爭,總是用謙和的方式處理一切。我想它大概是起過一點作用,那個「白戰」。可惜它維持不了精神的健全,始終不能與海外的保皇黨劃清界線,也不曾像流亡的知識分子一般,體會到那些荒唐而凶殘的組織中有股駭人的粗暴,有種希特勒主義的原型。每當好意的美國人問我認不認識迷人的某某上校,或什麼高貴的豈可夫斯基公爵時,我總不忍心告訴他們悲哀的真相。

但和「白戰」有關的,還有另一類人。我想到的是那些富於冒險精神的傢伙。他們的貢獻是穿過白雪覆蓋的樅林跨越邊界,用昔日社會革命派設計試用過的偽裝(奇怪吧)在祖國大地上游蕩,又悄悄回到巴黎那家叫「吃圈餅」的小咖啡館,或是柏林那家沒有特別名字的小酒館,捎來一些照例間諜該為僱主捎來的有用的瑣碎。其中一些和其它國家的情報部門發生了難解難分的糾結,你從背後上去在肩頭輕拍一下的話,他們總會跳個老高。有幾個去作探子,是純為了裡面的樂趣。也有一兩人或許相信他們在作鋪路的工作,為的是重建一個神聖而略帶霉味的過去。


此刻我們要目睹一連串單調古怪至極的事件。「白戰」第一位去世的主席,原是整個白派的領袖,也遠比其它的人優秀。他的猝死帶有某些陰暗的癥狀,暗示出一個下毒者的陰影。下一任主席,一個聲大如雷,頭圓如彈,既高且壯的傢伙,被不知名的人綁架。有些跡象顯示他死於過量的哥羅仿【註10。第三任主席——但我這卷膠片跑得太快了些。其實光是除掉頭兩個,便花了足足七年時間——倒不是因為這種事不能幹得更麻利點,而是因為有些特殊情況得靠非常精確的時間配合,才能使自己按部就班的升遷與突來空位的間隔兩相協調。讓我們解釋一下。

戈盧寇夫是個多才多藝的間諜(事實上是三重間諜),也是個野心勃勃的小傢伙【註11。夢想主持一個不過有如墓園落日的組織,為何對他就那麼重要,這謎也只有無聊透頂的人才會要去破解。他想得很——就這麼簡單。更加難解的,是他為什麼堅信渺小的自己能夠生存在強大派系的傾軋之中,還可以左右逢源,到處收受險惡的金錢與險惡的協助。我希望大家集中注意,因為疏忽了這個情況中的種種微妙,可就十分遺憾了。

一支幻象白軍能否向他們鞏固的集體重新挑起戰事,這種渺茫的機會,蘇維埃不可能太過擔憂。但工事工廠點點滴滴的情報,在飄忽不定的「白戰」黑手蒐集之下,自動落入德國人感激不盡的掌中,這就可能讓他們萬分惱怒了。其實德國人對流亡人士政治色彩上種種微妙的差別並無太大興趣,但碰到一名「白戰」主席憑著莽撞的愛國情操,偶爾基於道德而阻撓了友好合作的流暢時,也不免會感到困擾。

於是,戈盧寇夫便成了天賜之助。蘇維埃堅信,在他治下,所有「白戰」間諜都將曝光——就可以巧妙供應假情報給急切的德國人享用。德國人也相當肯定,他們一大批絕對可靠的情報員,可以經由他分派在往常那些「白戰」情報員之間。對於戈盧寇夫的忠誠,兩邊都絕無幻想,但兩邊都以為能掌握這個波動搖擺的詐騙,而從中獲利。至於單純俄國老百姓的夢想,那些流散在俄羅斯偏遠地帶的勤苦家庭,一如昔日在薩拉透夫或特佛,操持著他們卑微而誠實的行當,養育著脆弱的兒女,天真地相信「白戰」是什麼「亞瑟王的圓桌」之類,代表了童話俄羅斯中一切過往與未來的甘甜與正直與強韌——這些夢想在影片剪輯者的眼中,很可能便是題外的贅疣了。

「白戰」草創之初,戈盧寇夫將軍的候選地位(當然是純理論的,因為沒有人預料到領導會死)還在名單的底部——並非因為他名聞遐邇的英勇事蹟不曾獲得同儕軍官充分的贊賞,而只因為他恰是全軍最年輕的將軍。待第二位將軍被除去之後,許多「白戰」成員都相信,排名第二的斐騫寇將軍,會將他憑年齡聲譽與學養理該享有的權利,讓賢給這位後起之秀【註12。然而,老先生雖對「享有」兩字不無懷疑,卻覺得推拒這奪走兩條性命的職務是種怯懦。於是戈盧寇夫牙關一咬,重新埋頭苦幹。

他的外表並不起眼。一點沒有討大家喜歡的俄國將軍特色,與和善、壯碩、暴眼、粗頸的那型迥然不同。他清臞瘦小,五官鮮明,面蓄短髭,頂上髮式是俄國人所謂的「刺蝟」型:短硬聳立而整潔。他多毛的手腕上圈著細的銀鐲,他會向你敬上精緻手卷的俄國香煙,或帶李子乾氣味的英國「卡普斯騰」(他的發音),舒舒服服排列在一個陳舊寬大的黑皮煙盒裡,那煙盒曾伴他經歷過無數戰役中可想而知的硝煙。他彬彬有禮,毫不招搖。

每當「斯拉夫娃」在她眾多的「麥西納斯」(一位波羅的海的什麼男爵、一位首任妻子曾是「卡門」名角的巴克拉可醫師、或是一位在通貨急劇膨脹的柏林,以十英鎊一棟的價格,一排排房子買得不亦樂乎的老派俄國商人)家中「會客」,她沉默的丈夫總會靜靜穿梭在訪客當中,為你端上一份臘腸黃瓜三明治,或霜白的一小杯伏特加【註13。而在「斯拉夫娃」歌唱的時候(她在那些非正式場合裡,總是坐著歌唱,一拳支頤,另一隻手托著肘部),他會遠遠倚靠在什麼東西旁邊,或會悄悄踱向一個遙遠的煙灰缸,將它輕輕擱放在你寬大的椅子扶手上。

我總認為,單以藝術而論,在韜光養晦這方面上,他是作過了頭,以致無意間摻入了一絲職業弄臣的味道——如今看來倒也恰到好處。但對他而言,當然是希望以對比原則作為生存的基準。每當某些甜美的跡象(傾斜的頭、滾動的眼)讓他確知房間彼端的某某先生,正在請一位新來者注意一樁有趣的事,亦即這樣淡樸謙和的人,竟是一場傳奇戰爭中功勣彪炳(單槍匹馬奪下城池之類的事)的英雄時,也會為之大樂。


當年像毒蕈一般紛紛冒出的德國電影公司(剛在光的孩子學會說話之初),找到了廉價的勞工,在俄國流亡人士中,僱用那些專以過去為希望和職業的人——亦即一群完全虛幻的人——來代表影片中「真實」的觀眾。一個幻象與另一個幻象接榫。對一個敏感的人而言,就彷彿置身一間鏡廳,或該說是一間鏡子的囚室,一時分不清孰為鏡子孰為己身。

的確,我每次想起「斯拉夫娃」在柏林與巴黎獻唱的廳堂,和在裡面見到的那些人,總會覺得是在給哪部陳舊不堪的影片加彩配音,其中的生命都只是灰色的振動,而葬禮則是疾走如風,而只有大海上了顏色(一種病懨懨的藍),而後臺某種以手操作的機器則模仿著慢了半拍的潮汐欷歔。某位被救賑組織視為惡夢的可疑人物(一個眼露凶光的禿頂男子)兩腿彎成了坐姿,像個衰老的胎兒,緩緩飄過我的視野,然後神奇地落入後排一張椅子。我們那位公爵朋友也在,從高聳的企領到漬舊的鞋罩配備齊全。一位道貌岸然卻沽名逐利的教士,寬厚的胸上躺著他微微起伏的十字架,坐在第一排直視前方。

「斯拉夫娃」這名字使我聯想到那些右翼慶典中的節目性質也和她的聽眾一樣虛幻不實。一個取了假斯拉夫名的全能藝人,那種在音樂廳表演中專作頭臺開場戲的吉他高手,在此便很能應景。而他鑲貼玻璃的樂器上那些眩目的裝飾,和他天青色的絲褲,也與下面的節目十分相稱。然後某個大鬍子的老混混,一位前「神聖俄國至上」的會員,身穿簡陋的燕尾服,上臺把「以色列之子」與「共濟會」(兩個秘密的閃族組織)對俄國人民的所作所為,活龍活現描述了一番【註14

而現在,各位女士各位先生,我們很榮幸請到——她會站在雜混著國旗與棕櫚的可怕佈景之前,用蒼白的舌潤濕她敷色深重的唇,將戴著小牛皮手套的手輕鬆交握在緊身內衣收束的腹上。而她那位從沙皇御用音樂廳,一路追隨到盧納洽斯基同志的沙龍,乃至君士坦丁堡那些無名場所,在她歌聲陰影中亦步亦趨的固定伴奏,也就是那位面如石雕的約瑟夫勒文斯基【註15,則彈出一串由踏腳石般的音符所組成的簡短引子。

有時,若那場所正好合適,她會先唱國歌,再展開她雖然有限卻廣受歡迎的曲目。免不了會有那首哀怨的「卡露加老路」(第四十九里處有株遭雷劈過的松樹),和俄文歌詞下印著德文翻譯,開頭是「埋在雪球裡,我的俄羅斯」的那首,加上那首古老的民謠(出於八十年代某位隱名人士的手筆),描述一個土匪頭目,和他可愛的波斯公主,後來被他在手下抱怨他兒女情長英雄氣短時,扔進了伏爾加河。

她沒有藝術品味可言,她的技巧是隨興所至,她的整體風格低俗不堪。但有些人卻總能滿懷感激,在她無比響亮的歌聲裡面,找到懷舊的慰藉與愛國的鼓舞。他們總是音樂與感情不分,要不便老用歌曲來作靈媒,替他們各自招回幼時遭到初次責罰的那個場景的鬼魂。一般公認,她最出色的時候,多是因為歌曲中帶有一絲狂野不羈的調調。這種狂放若不是虛假得那麼明顯,或許還能將她從絕對的粗俗中拉拔出來。她那小而硬的靈魂突露在她歌曲的外部,而她性情所能臻至的最高境界,亦只是一種漩渦,而不是奔騰的洪流。今天若在哪個俄國家庭裡放上唱片,聽到她那留存下來的女低音時,我總不免打個冷戰,想起她假裝到達歌聲高潮時那種虛飾的模仿,想起她嘴部的生理構造展現在臨終的激情呼喊中,她藍黑的頭髮卷燙出美麗的波浪,她交叉的手按在胸前帶著飾帶的徽章上接受狂歡也似的滿堂彩,她寬大黝黑的身軀即使在鞠躬時也仍僵挺,緊緊塞在強韌的銀色緞料之中,使她宛如一個白雪徐娘或人魚貴婦【註16


接著你會看到她(如果電影審查官員不覺得下面這段褻瀆宗教虔誠的話),正跪在一間擠滿了人的俄國教堂裡,在蜂蜜色調的煙翳中放情啜泣,身旁就是在她丈夫周詳安排之下,由老闆派來巴黎幾個高大幹練而無名的人順利綁架成功的那位將軍的夫人或遺孀(她很清楚究竟該是何者)。

你也會看到她在兩三年之後的另一天,在喬治桑道上某間公寓一群仰慕的朋友圈中歌唱——你看,她兩眼稍稍收縮,她歌唱的微笑漸漸淡逝,因為她正忙於手中事務最後幾個細節的丈夫,這會悄悄溜了進來,正以柔和的手勢,婉拒了一位頭髮斑白的上校向他獻出自己座位的企圖。她任一首被她唱爛了的歌曲在無意識中自由流動,兩眼睨視著他(她像安娜卡列琳娜一樣略微近視),試圖辨識出什麼確切的訊號。接著,正當她沉沒滅頂,而他的畫船揚帆而去,而最後一圈佐證的漣漪在薩瑪拉郡的伏爾加河上融入了單調的永恆之中(因為這是她最後演唱的一首歌)【註17,她丈夫走到身旁,用一種任何人類掌聲也無法掩蓋的聲調說:「瑪夏,那棵樹明天就砍!」

關於樹的這話,是戈盧寇夫將軍在他鴿灰色的畢生事業中,所允許自己享受的僅此一點戲劇性的排遣。我們若還記得這是橫梗在他前途上的最後一位將軍,而次日的事件將立刻導致他的獲選的話,當可原諒他的口沒遮攔。近來,他們的朋友間流傳著一個小小的笑話(俄國幽默是隻一粒麵包屑就能滿足的小鳥),與兩個大孩子間滑稽而瑣碎的口角爭執有關。起因是他們郊外那棟夏日別墅音樂室窗外一株巨大的老白楊樹。她嫌它遮暗了整個房間,吵吵鬧鬧執意要砍。他卻辯說這個老而彌堅的傢伙是她最青春的仰慕者(引來捧腹大笑),理該開恩赦免。也請注意那位身披銀鼠斗篷的胖女士在揶揄我們英勇的將軍,說他屈服得太過迅速時的那種善意的刁難,和「斯拉夫娃」明亮的微笑與兩隻伸長的果凍般冰涼的臂膀。

次日,向晚的下午,戈盧寇夫將軍護送夫人到她的裁縫舖裡,坐下看了會《夜巴黎報》,然後就被差遣回家去取一件她要放寬卻忘了帶來的衣服。在適當的時候,她作了場還算過得去的表演,假裝打電話回家囉哩囉嗦指點他如何尋找。來自美國的裁縫女士和一位作針線的圖瑪諾夫小公主,就在隔壁房裡津津有味聽她那各色各樣帶著鄉土風味的詛咒(也真靠了它們,她才不至於在這個不能單憑她的想像來即興演出的角色裡瀕臨枯竭)。這個薄如絲縷的不在場證明,在設計之初就沒有想到萬一事情出錯要如何以過去式來縫縫補補——因為不可能出錯。它的目的,是為一個本來就無人會去懷疑的人,在大家想知道是誰最後見過斐騫寇將軍的時候,將他的行蹤作個例行的交代。待假想衣物被翻箱倒櫃搜尋個夠之後,戈盧寇夫才又出現,攜來了那件衣服(當然是一早就已放在車上的)。他繼續讀他的報,而他的夫人也繼續試衣。


他離開的將近三十五分鐘,其實已有足夠的餘裕。因為就在她開始拿那切斷的電話作戲時,他已經在一個冷清的街角接到了將軍,正載他前往一個事前安排得有模有樣,既須保密又不能不到的假想約會。幾分鐘後他靠邊停住,兩人下了車。「不是這條街,」斐騫寇將軍說。「不是,」戈盧寇夫將軍說,「但這裡停車方便。我不想大剌剌把車留在咖啡館門口。我們抄近路從那條巷子穿出去。不過兩分鐘的路。」「好,咱們走走,」老先生清著喉嚨說。

在巴黎那個特別的區裡,街道取的是不同哲學家的名字【註18,而他們走的那條巷子就被某位博學的創市之父定名為皮耶拉賓街。它緩緩引人經過一座黝黑的教堂和一些鷹架,來到一個昏暗曖昧的地帶。帶著百葉窗的住宅退退縮縮站在自家院中,鐵欄杆上掛著垂死的楓葉,在從禿裸樹枝飄飛到潮濕街面的旅途中暫歇。巷子左邊有道長牆,粗糙灰色的牆面此起彼落露出磚頭的填字游戲。牆上某處有扇綠色的小門。
他們走近那門的時候,戈盧寇夫將軍掏出他那個疤痕累累的煙盒停下點煙。雖不吸煙卻親和多禮的斐騫寇將軍也停了下來。暮色在一陣風急中簌簌作響,第一根火柴熄了。「我還是覺得——」斐騫寇將軍談起他們近來正在討論的某樁瑣事,「我還是覺得,」他說(他站在那扇綠色小門邊上想找點話說),「菲鐸神父要是堅持自掏腰包負責那些食宿的費用,我們至少也該提供燃料。」第二根火柴也熄了。一個逐漸模糊的行人背影總算消逝在遠處。戈盧寇夫將軍放開嗓門咒起風來。由於這正是行動的暗號,綠門立刻打開,三雙手以驚人的速度與技巧將老人一把攫走。門砰然關上。戈盧寇夫將軍點上煙,輕快地循著原路往回行去。

就此再無人見過這位老人。將某棟安靜的房子租用了安靜的一個月的安靜的外國人不是來自荷蘭就是來自丹麥。其實那也只是個視覺上的戲法。根本沒有什麼綠門,只有一扇任何人類力量都無法撞開的灰門。而我徒勞無功翻查過各種莊嚴的百科全書,也找不到一個名叫皮耶拉賓的哲學家。

但我在她眼裡見到了那個可怕的影子。我們俄文裡有句老話:「vsevodvoe i est; smert' da sovest' ——可以這樣翻譯:「真正存在於世的,唯死亡與良心」人性可愛的地方,就在於人有時不覺自己正在行善,卻永遠知道自己正在作惡。在我還是教士的日子裡,一名相當可怕的罪犯——他的妻子還更可怕——曾經告訴我,他始終擺脫不了一種內裡的羞恥,羞恥是因為有另一種更深的羞恥令他不敢跟她澄清一個謎題:她是否打心底裡蔑視他,或者也在秘密疑惑著他是否打心底裡瞧她不起。而也正因為這個,我十分清楚戈盧寇夫將軍和他夫人最後單獨相處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如何。


但也就只有那麼一會吧。晚上十點左右,「白戰秘書長 L 將軍接到 R 將軍的通知,說斐騫寇夫人因為丈夫無故失蹤而焦急萬分。至此 L 將軍才想起中午時候主席漫不經意地(但這正是老先生一慣行事的風格)跟他提到下午稍晚要到城裡辦事,如果八點還沒回來,就煩請 L 將軍讀讀主席書桌當中那個抽屜裡的一張字條。兩位將軍匆匆前往辦公室,半途折返,趕回來取 L 將軍忘了的鑰匙,再回頭奔去,終於找到了那張字條。上面寫著:「邇來常為一怪異感覺所困,或係庸人自擾而終將貽笑大方亦未可知。今日下午五時半,余將依約赴笛卡爾道 45 號之咖啡館,接見敵後密探一員。余頗疑其中有詐。須知此事概由戈盧寇夫將軍一手安排,且將親駕座車載余前往。」

我們在此略過 L 將軍之評語與 R 將軍之回答不表——但顯然他們的思考遲鈍了點,為了跟一位怒氣沖天的咖啡館老闆在電話上糾扯不清,又浪費了一段時間。待身披印花睡袍扮出滿臉睡意的「斯拉夫娃」請他們進門的時候,已經將近午夜。她不想吵醒丈夫,說他已經入睡。她問是怎麼回事,或許斐騫寇將軍出了什麼事故。「他失蹤了,」老實的 L 將軍說。「斯拉夫娃」一聲「哎呀!」便以暈死的姿態乒乒乓乓頹跌在地,幾乎砸壞了大半個客廳。舞台所喪失的,到底還沒有她的歌迷想像中那麼嚴重。

不知為何,兩位將軍不曾向戈盧寇夫將軍提起那張小字條,因此當他隨他們前往「白戰」總部的時候,還以為他們真要和他討論是該立刻給警察局打電話,還是該先請示八十八高齡,因為某種難於捉摸的原因總被大家尊為「白戰」所羅門王的葛洛莫伯耶夫海軍上將。

「這是什麼意思?」L 將軍邊說邊將那致命的字條交在戈盧寇夫手中。「煩你細讀一下。」

戈盧寇夫細細讀過——立刻瞭解大勢已去。我們無須俯瞰他內心感情的無底深淵。他聳了聳瘦削的肩膀,遞還字條。

「如果這真是將軍的手筆,」他說,「而我也得承認這看來的確很像是他的手筆,那麼我只能說有人在假冒我。不過,我有理由相信,葛洛莫伯耶夫海軍上將一定能替我開脫。我建議我們馬上去一趟。」

「不錯,」L 將軍說,「我們最好立刻就去,雖然已經很晚了。」

戈盧寇夫將軍颼地一聲套上雨衣帶頭出了門。R 將軍幫 L 將軍撿回圍巾。它已半從玄關一張命中註定只會載物不會坐人的椅子上滑溜在地。L 將軍嘆口氣戴上他那頂舊氈帽,用了兩隻手來完成這個輕柔的動作。他走向門口。「等等,將軍,」R 將軍壓低聲音說,「我想問你。咱們軍人對軍人開誠佈公,你真的確定……這,戈盧寇夫將軍說的是實話?」

「這馬上就能弄個水落石出,」L 將軍回答。他是那種深信只要句子是個句子就必然有其意義的人。
他們在門口輕托彼此的手肘。終於年歲稍大的那位接受了這個特權,面帶得色步出了門。然後他們在樓梯間站住,因為他們愕然驚覺這樓梯太過寂靜了。「將軍!」L 將軍俯身喊道。然後他們面面相覷。然後他們匆忙而笨拙地踏著醜陋的階梯下樓出來,站到漆黑的細雨之中,左顧,右盼,然後再面面相覷。
她在次日清晨時候被捕。整個審訊中,她始終不曾丟棄那副悲慟無辜的面貌。在追查可能線索的時候,法國警方表現出一種奇特的怠惰,彷彿他們已有假定,認為俄國將軍的失蹤是種古怪的地方風俗,是種東方現象,是種或許不該發生卻也無法防止的散解過程。但我們也不免隱隱覺得,法國調查局對這種消失戲法的內部細節所知當不止此,應該遠超過外交經驗認為適合討論的範圍。海外報紙對於此事則多以善意而嘲謔或略帶無聊的方式報導。整體而言,「斯拉夫娃事件」作不得上好的頭條——俄國流亡人仕顯然都遠在焦距之外。有趣的巧合是,一家德國新聞社與一家蘇聯新聞社不約而同,對兩名俄國將軍在巴黎席捲白軍錢款潛逃的事作了簡要的報導。


那場審判離奇得很,佈滿了疑竇與混亂。證人沒一個像樣的。而「斯拉夫娃」最後因綁架罪所獲的判決在法理上也很有爭辯的餘地。不相干的瑣碎往往遮掩了主要的問題。錯誤的人記起了正確的事,或正好相反。有張賬單,署名是位務農的蓋斯東庫婁,「為砍樹一株」。L 將軍與 R 將軍在一名虐待狂的律師手中飽受折磨。一名巴黎街頭的流浪漢,鼻頭爛紅滿面鬍髭,幾個大口袋裡揣著全副家當,鼓裂的報紙纏在腳上代替先前那最後一只襪,常見在哪棟始終不曾完工的房子前,舒舒服服叉開兩腿靠在頹倒的牆邊抱瓶酒坐著的那號人物(一個容易扮演的角色),也上去作了個悲慘動人的陳述,說他曾在某個有利的觀察地點目睹一位老人遭到粗暴的拉扯。兩名俄國婦人,其中之一曾入院治療過嚴重的歇斯底里症,說她們在出事當天見到戈盧寇夫將軍與斐騫寇將軍同乘前者的座車。一位俄國小提琴家坐在德國火車的餐車中時——但我們實在無需一一重述那些牽強的謠言。

我們看到最後幾幅「斯拉夫娃」在獄中的情景。窩在角落裡織毛線。向斐騫寇夫人書寫染滿淚痕的信,說她們此刻已形同姐妹,因為兩人的丈夫都成了布爾什維克的階下之囚。哀求讓她使用口紅。在一位蒼白年輕的俄國修女懷中啜泣祈禱,修女來此是為了告訴她曾目睹聖靈顯示戈盧寇夫將軍的清白。吵著要警方發還被扣的那本《新約》——扣留主要是為了防範那些剛將〈約翰福音〉邊上某些筆記中的密碼開始順利破解的專家。二次大戰爆發之後,她得了某種不明的內科病症。某個夏日的早上,三名德國軍官到監獄醫院看她,當場接獲報告說她已經去世——這或許是個事實【註19

我們不免懷疑她丈夫是否向她傳遞過行蹤的消息,或者他覺得不聞不問比較安全。他往何處去了,這可憐的廢人?顯示可能性的明鏡畢竟代替不了窺見知識的眼孔。也許他在德國找到了避難所,在「拜得克青年間諜訓練學校」裡獲得了一個行政方面的小職位。也許他回到了他曾隻手奪下城池的那塊土地。也許他沒有。也許他被幕後的大老闆召去,用那種我們都熟悉的,略帶外國腔調而平板獨特的聲音向他宣佈:「可惜,朋友,我們是不再需要你了」——而正當 X 轉身要走,蒲朋麥斯特博士纖細的食指在他平靜的書桌邊緣按下一個鍵鈕,一個陷阱在 X 腳下張開大口,而他(知道了太多的他)便活活跌死,或正巧稀哩嘩啦落進樓下那對老夫婦的起居室裡,摔碎了他的怪骨【註20

無論如何,戲是落幕了。你幫女伴穿上大衣,加入那由許多像你一樣的人匯流而成,緩緩向出口移動的人潮。安全門出人意外地開向夜晚的側背,為主流輸散出一些涓滴。如果你像我一樣,為了保持方向感喜歡循著原路回去,你會再次經過那些兩小時前還似乎相當誘人的海報。穿著半波蘭式制服的俄國騎兵從他那匹小馬上彎身撈起腳登紅靴的羅曼史,黑髮從她的羔皮帽中傾瀉而下。凱旋門與一個圓頂黯淡的克里姆林宮並肩而立。戴著單片眼鏡的外國間諜從戈盧寇夫將軍手中接過一疊秘密文件……快,孩子們,讓我們離開此地,走入清醒的夜裡,走入在熟悉的人行道上窸窣前行的寧靜裡,走入由滿面雀斑的好孩子與志同道合的情誼所構成的具體世界裡。歡迎,現實!經過那些廉價的刺激之後,這支貨真價實的香煙該讓人感到多麼清爽。瞧,走在我們前頭那位衣冠楚楚的瘦削男子,把一支「魯基」在他那老舊的皮煙盒上頓了幾頓,不也點上了嗎【註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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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原題TheAssistant Producer,初刊於《大西洋月刊》(The Atlantic Monthly1943),後收入短篇小說集《納博考夫十三篇》(Nabokov's Dozen: A Collection of Thirteen Stories1958)。 VN 赴美以後放棄母語,改以英語寫作的轉型階段代表作之一。其中情節據說是 1937 年白俄流亡圈中發生的實事,而由 VN 以低成本二流電影的呈現方式報導。「斯拉夫娃」(La Slavska)是當年紅遍一時的吉普賽裔女中音娜德芝妲‧普列維茨卡雅(Nadezhda Plevitskaya1884-1940——帕斯捷爾納克(Boris Pasternek)名著《齊瓦哥醫生》(Doctor Zhivago)中之 庫芭莉卡(Kubarikha 也以她為藍本。戈盧寇夫將軍則是以驍勇殘酷聞名一時的尼可萊‧司寇布林少將(Nikolai Skoblin1894-1938?),時任白軍流亡組織「全俄戰士聯盟」(Union of Joint Russian Warriors)的反情報主管,據說身兼蘇、德、白軍三重間諜。RCA 公司所出的《拉赫曼尼諾夫錄音全輯》(Sergei Rachmaninoff: The Complete RecordingsRCA 61265)第七卷中,收集了拉赫曼尼諾夫伴奏、普列維茨卡雅演唱民謠〈脂粉〉(Powder and Paint)的現場錄音。此外,有「小天鵝」(the Little Swan)美譽的普列維茨卡雅另有此一錄音傳世:《The Little Swan》(RCD 26820)。

【註1】《Cavalleria Rusticana》,皮耶綽‧馬斯卡尼(Pietro Mascagni1863-1945)之小型歌劇,1890 5 20 日首演於羅馬。

【註2Feodor Chaliapin1873-1938),俄裔法籍歌劇男低音。

【註3】影射珠寶商號法貝熱(Fabergé)。

【註4Ararat 山是 Noah 方舟停靠的地點。

【註5Grigory Rasputin1869-1916),導致俄國皇權崩潰,羅馬諾夫皇室覆滅的妖僧。

【註6】此處「紅外」(infra-Reds)呼應上句那意外的「紅外線」(infra-red)。但複數大寫的「Reds」則特指「紅軍」,故此「紅外」非彼「紅外」,而是「紅軍外圍」。普列維茨卡雅於十月革命後成為布爾什維克,1919 年被司寇布林將軍所部白軍俘獲時,她正是紅軍文工歌手。

【註7】「滿懷悲憫的美女」(a Belle Dame with a good deal of Merci)變自濟慈(John Keats1795-1821)名詩〈毫無悲憫的美女〉(La Belle Dame sans Merci)。濟慈詩中之「merci」是現今「mercy」之古字,但若移作現代法語使用,則亦有「滿口謝謝的美女」的雙關。

【註8】美國加州 Ventura County 是許多電影拍攝外景的地方。

【註9】斯爾科基(Sirkedji)、墨茨街(Motzstraße)、與佛基拉街(rue Vaugirard)分別位於土耳其伊斯坦堡、柏林、與巴黎。這三點標識了當年許多俄國人流亡的路線。

【註10】即麻醉藥氯仿(chloroform)。

【註11】普列維茨卡雅與司寇布林夫婦於 1930 年被蘇聯「格別烏」(GPU KGB國家政治保衛局)吸收。

【註12】斐騫寇將軍喻指葉夫堅尼‧米勒(Evgeny Miller1867-1939)將軍。米勒是一次大戰期間莫斯科軍區司令兼俄軍第五軍長,流亡之後曾任「全俄戰士聯盟」主席。1937 年,米勒在巴黎被司寇布林手下之「格別烏」特工綁架,送返莫斯科下獄刑求年餘,至 1939 終遭處決。

【註13】麥西納斯(Maecenas70?-8 B.C.),羅馬政治家,門下賓客無數,包括荷瑞斯(Horace65-8 B.C.,羅馬詩人)與維吉爾(Virgil70-19 B.C.,羅馬詩人)。

【註14】俄國布爾什維克奪得政權後,不少論者遂將猶太民族與共產國際劃上等號。英相邱吉爾早年曾撰文宣稱:「猶太民族中的〔「國際猶太人」(International Jews)〕運動非自今日始。從斯巴達克斯─魏蕭普特〔Spartacus-Weishaupt,「Illuminati」即「光照派」或「光明會」創始人〕直到卡爾‧馬克思,乃至托洛茨基(俄國)、貝拉‧孔〔Bela Kuhn〕(匈牙利)、羅莎‧盧森堡〔Rosa Luxemburg〕(德國)、艾瑪、高德曼〔Emma Goldman〕(美國),此一全球革命的陰謀即在不斷成長,意欲顛覆文明,並以中斷的發展、懷嫉的惡意、以及虛渺的平等為基礎,企圖重塑社會。」(《星期日前鋒畫報》〔Illustrated Sunday Herald〕,1920 2 8 日)。美國工業鉅子亨利‧福特亦於 1920 年代以《國際猶太人》(International Jews)為題,印行四卷小冊,宣揚此一論點。這類陰謀論,後來被納粹廣泛採用。紐倫堡大審期間,德國戰犯巴爾杜‧馮‧希拉赫(Baldur von Schirach,前「希特勒青年團」團長)即宣稱早年曾受福特反猶小冊之深重影響。而關於「共濟會」(Freemasonry)的眾多陰謀論中,亦有一派至今堅信猶太民族意欲藉此組織逞其掌控世界的野心。

【註15】勒文斯基(Levinsky)是個俄國猶太人的姓氏。他的「面如石雕」和先前那類極右分子所作的反猶宣傳應不無關係。

【註16】此處 VN 以其一貫的戲謔手法,將「matron of honor」(已婚伴娘)、「mermaid of snow」(雪人魚)兩詞打散重組,而成「matron of snow」與「mermaid of honor」。而所謂的「mermaid of snow」,又變自「maid of snow」(或「snow maiden」,即俄國童話中的「雪姑娘」)。非止是半老徐娘,尚且還半魚半人

【註17Samara County 在俄國境內 Volga 河畔。

【註18】俗稱「拉丁區」(Quartier Latin)的巴黎第五區(Ve arrondissement)。

【註19】普列維茨卡雅於夫婿潛逃後遭巴黎警方逮捕審判,被處二十年徒刑。1940 年因心臟病死於獄中。

【註20】這是間諜片或滑稽劇中常見的情節。間諜首腦蒲朋麥斯特博士(Dr. Puppenmeister)的名字即德文之「puppet-master」或「puppeteer」(傀儡戲師傅)。「怪骨」(funny bone)亦即尺骨,前臂兩長骨之一,在肘部與橈骨頭構成橈尺近側關節,背面隆起稱為鷹嘴,有尺骨神經通過。此處受撞時痠麻如受電擊。現實中的司寇布林則先匿於蘇聯使館,再逃赴巴塞隆納。但後來其下落便眾說紛紜,而始終不明了。

【註21】「魯基」(Lookee)是以俄國腔調發音的「Lucky」(美國「Lucky Strike」牌香煙)。正如戈盧寇夫在巴黎抽的英國香煙 Capstan」也被他唸成了「卡普斯騰」(Kapsten)。

【圖:Nadezhda Plevitskay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