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翻譯】 曾在阿勒頗……
老 V﹕
他事除外,這封信是為了向你秉告,至少我已到達了無數落日引我奔來的這個國度。初抵此間,便碰見你我老友葛烈布‧阿雷山卓維契‧格寇,當時正獨自鬱鬱穿越哥倫布大道,尋找我們三人再也無緣重訪的街角小咖啡館。他似乎認為,你以某種方式背叛了祖國的文學。將你地址給我的時候,他面帶不屑,搖著斑白的頭,彷彿你不配接獲我的消息【註1】。
我有個故事給你。這使我想起——我是說這麼一提便使我想起——當年我們寫那些暖如母乳,帶著氣泡的詩句時,一朵玫瑰、一窪泥水、一扇亮燈的窗,一切事物都在向我們呼喊:「我是韻腳!」不錯,這是個有用的宇宙。我們嬉戲,我們死亡:「ig」的韻,「umi」的韻【註2】。而俄文動詞洪亮的靈魂,更為萬物平添一層意義,不論那是樹木狂野的舞姿,或是風中一條無邊無盡的坡堤上,遺棄的報紙滑行暫停,又再窸窣拖曳而去,夾著半途而廢的拍飛,和羽翼未豐的抽動。但此刻我可不是詩人。我像是契訶夫筆下那個滔滔不絕的婦人,來到你的跟前,急欲受到描繪【註3】。
我結了婚,想想看,大約是在你離開法國一個月後,在溫和的德國人轟然開入巴黎的數週之前。雖然我能提出婚姻的證明文件,但今天我卻十分肯定,我的妻子從未存在過。你或許會從別的地方獲悉她的名字,但也無關緊要:那是個幻象的名字。因此,我能以淡漠的態度談她,就像談述一個故事中的人物(明確點說,是你的一個故事)。
那是一觸鍾情而非一見鍾情,因為我原已和她見過幾面,卻從未體驗過任何特殊的情緒;但一夜我送她回家,由於她的某句妙語,令我在笑中傾身輕吻她的頭髮——而當然我們都知道,那種只因在一間遭人細心遺棄的空屋中,從地上拾起一個小玩偶,而引發的令人目盲的爆炸:涉身其中的士兵聽不到任何聲響;對他而言,那只是生命黝暗的核心裡始終窩藏著的一點微光,頓時大喜大樂無音無垠地擴散開來。而的確,我們之所以常用天體來忖度死亡,便是因為那可見的穹蒼,特別是在夜裡(在我們禁燈的巴黎,加上它埃澤爾芒大道上的荒涼拱門,加上它孤絕廁所中的山澗潺潺),是那浩大靜寂的爆炸最恰當最恆在的象徵。
但我無法辨認她。她仍像我最好的詩篇一般朦朧——就是你在《文學札記》上極盡笑罵的那首。我想像她的時候,必須用心攀附住她茸茸小臂上那點褐色的胎記,就像全神貫注在一個無法解讀的句中某個標點符號上。也許,她在化妝上若能稍濃一些,或是較常一些,今天我還能在腦中見到她的臉,或至少見到她乾熱敷紅的唇上纖細的橫紋;但我不能,我不能——雖然在那些悲淒的夢中,在她和我透過傷心的霧翳彼此笨拙攫捉,但由於將她瞳仁淹沒的盈眶熱淚裡那種空泛的光澤,使我看不清她眼眸顏色的時候,我仍不時能在感官的盲目猜人遊戲中,感到它們飄忽的觸碰。
她比我年輕得多——不像曼妙裸肩、長串耳環的娜妲麗與黝黑的普希金相差那麼懸殊,但仍有足夠距離,可以容納那種懷舊式的浪漫主義,使我們還能樂於模倣一位奇才的命運(包括那嫉妒,包括那穢污,包括見到她將孔雀翎扇後那雙杏眼流轉到她金髮的凱西奧身上時的痛楚),即使我們模倣不了他的詩句【註4】。她倒還欣賞我的,也不會像旁人那樣,每逢她丈夫的詩超過十四行時就要呵欠連連。如果她在我心目中始終是個幽靈,我在她心目中恐怕也是:我猜她愛的只是我詩句的朦朧,後來卻在它的紗幕中扯出一個破洞,而瞥見一張無法疼愛的陌生臉孔。
你也曉得,我籌劃過一段時間,希望追循你幸運出奔的前例。她同我談過一位據說住在紐約的叔父:曾在一所南方大學裡教過騎術,後來討了個有錢的美國女人,有個天生耳聾的小女兒。她說她早把他們的地址丟了,但數天後它卻又神奇地出現,我們便寫了封戲劇十足卻終於石沉大海的信。但其實那也無關緊要,因為芝加哥的隆騫寇教授已經送來一份穩當的擔保書,只是我在取得必要文件這方面上始終缺乏進展。侵襲開始的時候,我預計要是留在巴黎,遲早會有哪個樂於助人的同胞,向有興趣的人仕指出我某本書中形形色色的段落,聲稱德國縱有無數黑暗的罪孽,仍將永遠淪為舉世的笑柄。
於是我們展開了悽惶的蜜月。在啟示錄的流民潮中擠壓顛簸,等候行程未定、去向不明的火車,行走在抽象城鎮的陳舊佈景中,生活在肉體疲乏的永遠昏黯裡。我們逃著。而我們逃得愈遠便愈明白,驅趕著我們的,不僅是一個身著皮靴皮帶,配備了各式炸射廢物的蠢人——他只是一個象徵,代表了某種魔怪可怖、不可捉摸的東西,某種無始無終、無形無狀、亙古不變的龐大恐懼,仍然在我身後窮追不捨,即使是在此地,在中央公園青綠的虛空當中。
噢,她是勇敢地承受著——帶著點茫然的歡喜。但有次她突然在一個滿懷同情的車廂中抽泣起來。「狗,」她說,「我們留下的狗。我忘不了那隻可憐的狗。」她哀傷中的誠實令我吃了一驚,因為我們從來沒養過狗。「我知道,」她說,「我是假設我們當初買下了那條獵狗。想想看,它現在就會對著一扇緊鎖的大門哀號不停了。」但我們從未商量過要買什麼獵狗。
我也不想忘掉某段公路和那一家子難民(兩名婦人,一個小孩),在途中剛死了他們年老的父親或祖父的景象。天是黑色肉色雲塊的一團濁亂,雲翳蔽頂的山外浮現醜惡的陽光。死人仰躺在一株佈滿灰土的梧桐樹下。婦人曾用棍棒和手,企圖刨掘出一個路邊墳穴。但那土太硬了,她們已經放棄,只併肩坐在貧血的嬰粟花中,稍微離開那具屍體和它上翹的鬍鬚。但那小孩卻仍在抓挖拖拉,直到他翻開一塊扁平的石頭,當場忘掉他莊嚴勞動的目的,蹲下身來,將他纖瘦優雅的頸上每個骨節全數展現在劊子手的眼前,帶著訝異與喜悅,看著成千上萬褐色的小螞蟻騷動、穿梭、散逸,向嘉德、奧德、德弘、瓦爾、與庇里牛斯山腳一帶安全的地方行去——而我們只在波城略作逗留。
我們發現去西班牙太過困難,便決定前往尼斯。在一個名叫佛謝赫的地方(停歇十分鐘的一站),我擠下車去買點食物。兩分鐘後我回來的時候,火車已經開離。而那糊塗老頭雖一手造成了我面前這片殘酷的虛空(煤灰在裸裎鐵軌間的熱氣中閃亮,一片孤零的橙皮)【註5】,卻還蠻橫地告訴我,本來我就沒有下車的權利。
換成是個較為理想的世界,我還可以聯絡上我的妻子,告訴她該怎麼辦(兩張票和大部份的錢都在我身上)。但當時我在電話上噩夢般的奮鬥卻只是一場徒勞,終於我放棄了那些接二連三自遠方向我狺狺而吠的微細聲音,拍了兩三封大概此刻才開始上路的電報,在稍後的夜裡搭上下一班慢車駛往蒙彼利埃,因為她那班火車至多是爬到該地。在那裡尋她不見,我只剩下兩個選擇:繼續前行,因為她可能上了我恰好錯過的馬賽班車;或者回頭,因為她可能已經折返佛謝赫。現在我已忘記,是怎樣一種糾結的推理,讓我選擇了馬賽和尼斯。
除了向些不太可能的地方遞送錯誤資料的例行公事之外,警方是全無用處:一個向我咆哮,說我太過騷擾;另一個顧左右而言它,只質疑我的結婚證書,說印章蓋錯了邊;還有一個,一名棕色眼眸流轉不寧的胖主管,則自承閑來喜歡寫詩。在無數定居或擱淺在尼斯的俄裔人士當中,我走訪過許多相識。我聽過他們之中碰巧有猶太血統的,述說他們命中遭劫的親人被塞進開往地獄的火車。而相反地,當我坐在擁擠的咖啡館,面前是柔和靛藍的大海,身後是空殼回聲般的細語,叨叨訴說著屠殺與悲慘,與彼岸灰色的樂土,與冷酷領事們的反覆時,我自身的命運卻蒙上一層平常的虛幻。
我抵達的一星期後,一位懶散的便衣警員來訪,帶我鑽進一條曲折薰臭的街道,來到一棟「旅館」字樣幾已被塵土時間銷磨殆盡的髒污房子前,說在那裡尋獲了我的妻子。當然,他展示的女孩是個完全陌生的人,但福爾摩斯老友卻鍥而不捨,想盡辦法教我們招認我們結過婚。而她沉默結實的床頭人則佇立在一旁傾聽,赤裸的臂膀盤在條紋的胸前。
當我終於擺脫這些人,蕩回到我住處附近的時候,碰巧路經一條短短的隊伍,等候在一間食品店的門前。而就在那隊伍的尾端,便是我的妻子,正踮著腳費力張望賣的究竟是些什麼。我記得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她希望賣的是橙子。
她的故事略嫌含混,卻也十分平常。她回到佛謝赫後,直接去了警局,而沒有到我留了話的車站中詢問。一群難民建議她加入行列。她在一間沒有自行車的自行車店過夜,與三名老婦同睡在地上,據她說她們躺著就像三根木柴排成一列。次日她發現身上不夠錢去尼斯。最後向木柴女人之一借了點錢。卻又搭錯一班火車,抵達一個記不得名字的城鎮。她兩天前來到尼斯,在俄國教會尋得幾個熟人。他們告訴她我在此地某處,正在找她,不久必會出現。
後來,當我坐在我那小閣樓中唯一的椅子邊緣,摟著她纖小年輕的臀部時(她正在梳理她細軟的頭髮,頭隨著每一下往後拋甩),她黯淡的微笑突然轉變成一種奇異的震顫,同時她將一隻手擱在我的肩上向我俯視,彷彿我是個池中的倒影,而她此刻才首次注意到。
「我說了謊,親愛的,」她說。「我沒說實話。我和一個在火車上遇見的粗人在蒙彼利埃度過幾夜。我一點也不情願。他是賣髮油的。」
那時間,那地點,那刑罰【註6】。她的扇子,她的手套,她的面紗【註7】。我花了整夜和其後許多夜晚,從她口中得知了點點滴滴,卻總無法了解全盤。我有個奇異的妄想,以為首先我該查明所有細節,一分一秒重新拼構完整,然後才可決定我能否忍受。但意圖獲得的知識既沒有極限,而我也無法預測那想像中自己的飽和點大概何在。因為每一點知識分數的分母,都和分數間的差距一樣,可以大到無限。
噢,頭一回她是累得無力在乎,第二回沒有在乎是因為她確信我已棄她而去。同時,她也顯然以為這類解釋對我是種安慰,竟沒想到它們原只是無稽與痛苦。這便無止無休地繼續下去,她偶爾會崩潰,卻又重新打起精神,用喘不過氣的耳語來回應我那些無法付諸筆墨的問題,或以一個苦笑展開無關的評論,企圖遁入半安全的地帶。而我那狂亂的臼齒咬了又咬,直到下巴幾乎在疼痛中爆裂。但不知為何,這火熾的疼痛卻似乎強過逆來順受中那種嗡嗡作響的隱痛。
你該記得,在這段審訊的期間,我們還得向不情不願的當局求取某些文件,以便申請另一種,然後再換份許可,讓持有人用來申請又一類的文件,而或許能夠,也或許不能為他揭露事情的經過與肇因。因為就算我能想像出那令人詛咒不斷重演的場景,我仍無法將它尖銳恐怖的陰影,聯接在我粗暴的雙掌下我妻子那震戰哆嗦溶解的陰暗肢體上。
那麼所能作的,便只剩彼此折磨,以及到縣政府鎮日坐等,填表,向摸清了各式簽証關節的朋友探詢,向各位書記哀求,然後再次填表,直到她那個淫亂多能的旅行推銷員和這一切交織成一個駭人的混合:鼠鬚咆哮的官員;堆積爛腐的舊檔;紫色墨水的氣味;塞在疽瘡點點的吸墨紙下的紅包;用敏捷冰涼的帶墊腳爪搔逗潮濕頸部的肥大蒼蠅;新貼六張你那非人替身的笨拙凹面的相片;出生於斯魯茨克、斯達洛度、或博布魯斯克等地申請人悽慘的眼睛與耐心的禮貌;「宗教大審判」的漏斗與滑輪【註8】;剛被告知找不到他護照的戴眼鏡禿頭男子難看的笑容。
我招認,有天晚上,經過了特別可怕的一天,我跌坐在一條石凳上,哭泣詛咒這個冒牌的世界,居然任由這些領事執事在他們濕冷的掌心中拋弄著無數條生命。我注意到她也在哭,於是我告訴她,若非她去作出那些事情,一切都不會像今天這樣難忍。
「你也許會以為我瘋了,」她以一種猛烈的語氣說道,剎那間幾乎將她化為一個活人,「但我沒——發誓我沒。也許我是同時活著好幾條生命。也許我想考驗你。也許這凳子是個夢,而我們其實是在薩拉透夫或哪個星球上。」
我們無須追究我到底經過那些曲折煩瑣的步驟,才終於採信了她頭先那個為何遲來的故事。我不太和她說話,大部分時間只是悶悶獨處。她會浮現,隱退,再帶著她以為我會喜歡的小東西浮現——一把櫻桃、三枝珍貴的香煙、諸如此類——對我就像個護士,以平靜無言的溫柔,來來去去照料一個暴躁的復原病人。我不再去看我們的朋友,因為他們對我的護照問題已經失去興趣,也開始流露出隱約的敵意。我寫了些詩。我喝掉了所有能夠到手的酒。一天早上,我將她摟在我呻吟的胸前,我們便到卡布去住了一週,躺在那狹窄海灘粉紅的小圓石上【註9】。奇怪的是,我們的新關係愈是快樂,我便愈感覺一股錐心的哀傷,但我不斷告訴自己,這是一切真正喜樂必備的潛在成分。
同時,我們命運的運動形態起了變化。終有一天我從一間又暗又熱的辦公室出來,顫抖的手中捧著兩本肥厚的出境證。裡面立刻便注入了美國血清,而我也趕往馬賽想盡辦法買到了下一班的船票。我回家踏上樓梯。我看見桌上杯中有枝玫瑰——明艷中有糖果的粉紅,花枝上有寄生的氣泡。可是她兩件替換的裙裝不見了,她的梳子不見了,她細格的大衣不見了,她當作帽子那條繫著淡紫蝴蝶結的淡紫髮帶也不見了。枕上沒有用針別著的字條。屋裡沒有一物能為我作出說明。而當然那朵玫瑰亦不過是法國詩人所謂的「cheville」罷了【註10】。
我上弗瑞特尼考夫家,他們無可奉告。到海爾曼家,他們守口如瓶。再往艾拉金斯家,他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我。最後那老太太——你該知道安娜‧弗拉季彌洛納每逢重要時刻的那副架勢——接過她那根橡皮腳的枴杖,從她偏愛的椅中沉重有勁地抬起龐大的身軀,將我領入花園。她在那裡告訴我,光看在年齡是我兩倍的份上,她便有權說我是個混賬兼無賴。
你得想像那個場景:鋪著碎石的小花園中,有個「天方夜譚」式的藍甕,有棵孤單的松柏。龜裂的平臺,是老太太先翁當年自諾夫苟洛德總督任上退休下來,到尼斯安享最後幾夜時,膝上罩著毯子打盹的地方。淡碧的天空。漸濃的暮色中一絲香草氣息。在中央 C 兩個八度之上,唱著金鈴般顫音的蟋蟀。加上安娜‧弗拉季彌洛納,兩頰的褶皺抽動垂落,向我拋來慈母一般卻十分冤枉的斥罵。
在之前的幾週中,老 V,當她單獨造訪我們都認識的三四個家庭時,我那幽靈般的妻子曾在那些好人急欲傾聽的耳中填塞過一個離奇的故事。也就是:她和一名房子帶著尖塔而姓氏戴著榮冠的年輕法國人陷入熱戀。她向我請求離婚遭我嚴拒:事實上我說與其獨自前往紐約,不如一人一槍同歸於盡。她說她父親在一個類似的情況中,曾表現出君子風度。我卻回答我才不管她祖宗八代的事。
此中還有許多這類的荒謬情節——但都以奇異的方式串成一體,也難怪老太太要我發誓絕不會揣著上膛的槍去追蹤那對情侶。她說他們已經住進洛澤爾的一所莊園。我問她可曾親眼見過那個男人。沒有,不過她看過照片。我告辭的時候,已經稍顯放鬆,甚至肯伸出五指讓我親吻的安娜‧弗拉季彌洛納又突然發作起來,用拐杖敲著碎石,以她低沉有力的聲音說:「但有件事我可沒法原諒你——她那隻狗,離開巴黎前被你親手勒死的可憐畜生。【註11】」
究竟是公子哥化身為推銷員,還是推銷員變成了公子哥,抑或他兩者皆非,而只是婚前追求過她的某某俄國人——這一切都已無關緊要。她走了。事情到此為止。我若重演一遍尋她等她的噩夢,就真要成了白癡。
在冗長鬱悶航程的第四個早晨,我在甲板上撞見曾在巴黎對弈過的一位莊重和藹的老醫師。他問我妻子是否因為風浪險惡而暈船不起。我說我是獨自航行。他當場一怔,然後說他在上船的一兩天前還見過我妻子,就在馬賽,當時正心不在焉地——他覺得如此——沿堤漫步。她說我即刻便會帶著行李與船票趕到。
這,我想,便是故事的重點——只是你要寫的話,最好別把他寫成醫師,因為那未免太過老套。就在那時候,我才突然確定她從未存在。我還要秉告另一樁事。剛到這裡,我就急於滿足某種病態的好奇。我到她給過我的地址,果然是兩棟樓間一個無名的空隙。我在電話簿中翻查她叔父的名字,沒這個人。我作過探詢,而無所不知的格寇告訴我,這人和他馬一般的妻子的確存在,但小啞女死後便已遷往舊金山。
若用圖象來審視往日,我見到的是支離的戀情,被霧迷的深谷吞噬,夾在兩座現實山麓的絕壁之間:昔日生命曾經真實,往後生命亦將真實,盼望如此。但不會是明天。也許還得過了明天。你,快樂的凡人,和你可愛的一家(伊霓思可好?雙胞胎可好?),和你繁富多端的工作(苔蘚如何了?),當然不會苦苦思索我的天倫慘劇,但也許你能用你藝術的稜鏡為我作個明析。
但又何其可惜【註12】。去你的藝術,我太不快樂了。她仍然徘徊在熱石板上攤晾著棕色魚網,而停泊的漁船側面跳晃著班駁水光的地方【註13】。在某個地點,以某種方式,我鑄下了一個致命的大錯。棕色的網格間,散掛閃耀著點點細白的碎鱗。我稍不小心,便可能要以阿勒頗收場。饒了我吧,老 V:你若拿它來作題目,就怕會預設了沉重難當的暗示,而一語成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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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原題〈That in Aleppo Once... 〉,1944 年初刊於《大西洋月刊》(The Atlantic Monthly),後收入短篇小說集《納博考夫十三篇》(Nabokov's Dozen: A Collection of Thirteen Stories, 1958)。近年約翰‧厄普戴克(John Updike)主編《二十世紀美國最佳短篇小說》(The Best American Short Stories of the Century, Boston: Houghton Mifflin, 1999),獲選為五十五篇名作之一。標題典故出自莎士比亞《威尼斯的摩爾人奧瑟羅》(Othello, the Moor of Venice)一劇:奧瑟羅因亞果(Iago)挑撥,懷疑妻子玳絲德摩娜(Desdemona)與副將凱西奧(Cassio)有染,終於一怒殺妻。及至發現真相,悔恨莫及,拔劍自戕。刎頸前獨白(第五幕第二場):「...Then must you speak / Of one that loved not wisely but too well; / Of one nor easily jealous but, being wrought, / Perplex'd in the extreme; of one whose hand, / Like the base Indian, threw a pearl away / Richer than all his tribe; of one whose subdu'd eyes, / Albeit unused to the melting mood, / Drop tears as fast as the Arabian trees / Their med'cinable gum -- Set you down this; / And say besides,that in Aleppo once, / Where a malignant and a turban'd Turk / Beat a Venetian and traduc'd the state, / I took by th' throat the circumcised dog, / And smote him, thus.」(卞之琳譯文:「……你們應當說:╱這個人用情欠明智,卻是太熱誠;╱這個人不輕易嫉妒,一受人擺布,╱可就煩亂到極點;這個人就像╱一個愚昧的印度人,拋掉顆珍珠,╱不知道它比全部落還值錢,這個人╱雖然不慣於受感情融解,一崩潰,╱可就會把熱淚灑得像阿拉伯森林╱灑下來藥性的膠汁。把這些記下來:╱另外再添上一句話:阿勒頗地方╱有過一個惡意的裹頭巾土耳其人╱毆打一個威尼斯人,蹧蹋城邦,╱我抓住了這個受割禮狗子的脖子╱一下子把他刺殺了——這樣子!」﹝《莎士比亞四大悲劇(上)‧哈姆雷特、奧瑟羅》,臺北:貓頭鷹出版社,2000,410 頁﹞;梁實秋譯文:「隨後,你要說我這個人是用情不明,而又用情太過;本不容易猜疑,而疑心一被逗起,卻又極度的昏迷;像是一個粗魯的印度人,隨手拋棄了一顆比他全族價值還大的珍珠;我這一雙不勝悲愴的眼睛,雖然向不濕潤,這一回卻簌簌墮淚,像是阿拉伯樹之滴藥漿一般的迅速。把這句話寫下來;再說,有一回在阿萊波,有一個惡劣的纏頭的土耳其人歐打一個威尼斯人並且辱罵威尼斯,我便扼住了這回教徒的咽喉,這樣的,一擊。」﹝《奧賽羅》(莎士比亞全集第34冊),臺北:遠東圖書公司,1967,171 頁﹞;朱生豪譯文:「你們應當說我是一個在戀愛上不智而過於深情的人;一個不容易發生嫉妒的人,可是一旦被人煽動以後,就會糊塗到極點;一個像印度人一樣糊塗的人,會把一顆比他整個部落所有的財產更貴重的珍珠隨手拋棄;一個不慣於流婦人之淚的人,可是當他被感情征服的時候,也會像湧流著膠液的阿拉伯膠樹一般兩眼泛濫。請你們把這些話記下,再補充一句說:在阿勒坡地方,曾經有一個裹著頭巾的敵意的土耳其人毆打一個威尼斯人,誹謗我們的國家,那時候我就一把抓住這受割禮的狗子的咽喉,就這樣把他殺了。」﹝《羅密歐與朱麗葉》(名著名譯插圖本),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456 頁﹞;孫大雨譯文:「……然後,╱您定將訴敘有個人鍾情太深重,╱雖說不聰明;此人輕易不忌妒,╱但一經着了魔,便惶惑得無所措手足,╱這人好似那鄙淺的印第安族人,╱丟掉顆明珠比他那整個部落╱還珍富:這人的兩眼,有傷感動於衷,╱縱令不慣泣漣洏,也盡會淚涔涔,╱如同那阿剌伯香樹墮注藥膠脂。╱請君記下這一筆;此外再說道,╱有一次阿蘭坡地方有一個生性╱凶惡、頭戴巾帕的土耳其梟民╱揍一個威尼斯邦人,且將公邦╱來詆毀,我抓着那割掉包皮的狗子,╱揪住了脖子給他這一下。」﹝《奧賽羅》,臺北:聯經出版社,1999,210-211 頁﹞;方平譯文:「這樣,你們就得說:這個人,不容易妒忌,可是一旦起了疑心,就一發不可收拾了;這個人就像那愚蠢的印度人,把一顆珍珠隨手扔了,想不到它的價值勝過了他那整個部落;這個人平時不輕易掉一滴淚,可是一旦感情泛濫了,他的熱淚就像那阿拉伯樹的樹膠一般,簌簌地流下來。把這些話記下來;再添上這一句:有一次,在阿萊坡,有一個惡狠狠、纏頭巾的土耳其人,正在毆打一個威尼斯人,一邊辱罵他的城邦;那時候,我一把抓住了這個受割禮的狗子的喉頭,就這樣,一刀子扎下去——瞧!」 ﹝《莎士比亞精選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04,785-786 頁﹞)
【註1】VN 在歐洲俄裔流亡文人圈中,嘗以「V. Sirin」為筆名,也常招致作品「不俄不西」,對祖國宗教、哲學、道德、社會等等問題欠缺關注,亦即「以某種方式背叛了祖國的文學」之譏。這個「老 V」,似有 VN 影子。
【註2】此處從「我是韻腳」(I'm a rhyme)中的疊韻開始,玩起文字遊戲。原文「we play, we die」(我們嬉戲,我們死亡)並不叶韻,但若還原為俄文,讀音就成了「my igraem, my umiraem」,而暗藏著近似英語的「ig-rhyme」與「umi-rhyme」(「ig」的韻,「umi」的韻)。同樣,前面的「一朵玫瑰、一窪泥水、一扇亮燈的窗子」(a rose, a puddle, a lighted window)也要還原為俄文(roza, luzha, svetyashcheesya okno)才能叶韻。
【註3】根據華盛頓大學噶莉亞‧迪門特(Galya Diment)教授,這婦人出自高爾基(Maxim Gorky,1868-1936)對契訶夫(Anton Pavlovich Chekhov,1860-1904)的回憶。他在《追憶安東‧契訶夫》(Reminiscences of Anton Chekhov)中,曾提到一個壯碩、豐滿、衣著漂亮的婦人,造訪在雅爾達家中的契訶夫,說起話來活像是他筆下的人物:「『生命太無聊了,安東.巴甫洛維奇。一切都這麼灰濛濛的:人啊、海啊,連花在我眼裡都是灰的……我也都全無慾望了……我的靈魂苦悶得很……就像是患了什麼病。』『是患了病,』安東.巴甫洛維奇斬釘截鐵地說,『一種拉丁學名叫作「morbus fraudulentus」(假病)的病。』。幸好,那位女士似乎不懂拉丁語,但也可能是她假裝不懂。」
【註5】VN 較早作品〈菲亞塔之春〉(Spring in Fialta)中,也有如此一景:「……一片黃色未熟的橙皮,躺在石板青的舊人行道上……」。因有論者推測,此女與該篇故事中亦和敘事者「一觸鍾情」的妮娜似有淵源。
【註6】「那時間,那地點,那刑罰」(the time, the place, the torture)出自《奧瑟羅》尾聲羅陀維科(Lodovico)對於懲罰亞果的指示:「…To you, lord governor, / Remains the censure of this hellish villain; / The time,the place, the torture: O, enforce it! 」(第五幕第二場)(卞譯:「……總督大人,你負責╱審判這個萬惡的好賊。聽憑你╱排時間、定地點、決用刑——從嚴處分!」﹝411 頁﹞;梁譯:「總督閣下,如何判處這個罪大惡極的奸賊完全由你定奪,時間,地點,以及刑罰;啊!請你執行罷。」﹝172 頁﹞;朱譯:「總督大人,怎樣處置這一個惡魔般的奸徒,什麼時候,什麼地點,用怎樣的刑法,都要請您全權辦理,千萬不要寬縱他。」﹝457 頁﹞;孫譯:「……至於您,總督╱審判這魔鬼似的惡棍,由您去決定╱時間、地點、刑訊;啊!貫徹它。」﹝212 頁﹞;方譯:「至於這個萬惡的奸賊,總督大人,交給了你,聽憑你處分——怎樣判決、怎樣用刑——務必從嚴!」﹝786 頁﹞)
【註7】「她的扇子,她的手套,她的面紗」(her fan, her gloves, her mask)見於奧瑟羅因一方手帕而誤信妻子出軌,因向其侍女(即亞果之妻)愛米麗亞(Emilia)追問可有其它證據之語:「To fetch her fan, her gloves, her mask, nor nothing?」(第四幕第二場)(卞譯:「去替她拿扇子呀,手套呀,面紗,等等?」﹝366 頁﹞;梁譯:「去取她的扇子,手套,面幕,或任何物件?」﹝172 頁﹞:朱譯:「没有叫你去替她拿扇子、手套、臉罩,或是什麼東西嗎?」﹝430 頁﹞;孫譯:「去取她的扇子,手套,假面,或別的。」﹝149 頁﹞;方譯:「叫你去替她拿扇子、拿手套、拿臉紗——什麼也沒差遣你拿過?」﹝753 頁﹞)此處前後兩段《奧瑟羅》引文之順序顛倒,似有先動刑、再查證的暗示。
【註8】斯魯茨克(Slutzk)、斯達洛度(Starodub)與博布魯斯克(Bobruisk)皆為昔日蘇聯境內猶太人聚集較多的地方。而「宗教大審判」(the Holy Inquisition)的刑具,也常用在猶太裔的異教徒身上。
【註9】在這整封信中,卡布(Caboule)是唯一虛構的地名。
【註10】所謂「cheville」(虛字腳),是為求符合格律而添於詩行末尾的虛字。此處作為「虛字腳」的玫瑰,與前文作為「韻腳」的玫瑰互相呼應。因有論者以為,不但玫瑰出於捏造,整段文字(乃至整封書信)都是詩意的虛構、避罪的遁辭。因為一個連妻子面容、眸色都記不清楚的人,會知道她櫥裡少了哪些衣物,似乎只有一個可能:那正是他必須親手毀棄的證物。此外,奧瑟羅也曾在殺妻之時,以玫瑰喻玳絲德摩娜:「…When I have plucked thy rose / I cannot give it vital growth again, / It must needs wither….」(第五幕第二場)(卞譯:「……我把玫瑰花摘下了,╱我就不能再讓它恢復生機,╱它只能枯萎……」﹝392 頁﹞;梁譯:「我若掐下一朵玫瑰,我不能令它再有生命的滋長,那是一定要枯萎的。」﹝154 頁﹞;朱譯:「我摘下了薔薇,就不能再給它已失的生機,只好讓它枯萎凋謝。」﹝445 頁﹞;孫譯:「……當我摘下了玫瑰,╱我不能再使它活生生欣榮滋長,╱它只有萎謝……」﹝186 頁﹞;方譯:「摘下了玫瑰,我可不能啊,再叫它在枝頭生長;它只有枯萎,死亡。」﹝772頁﹞)(參見亞歷山大‧德芮舍〔Alexander N. Drescher〕的〈解讀納博考夫的《曾在阿勒頗……》〉〔A Reading of Nabokov's "That in Aleppo Once..."〕一文,Zembla website)
【註11】前後兩段關於狗的敘述,論界大凡都作「羅生門」式解讀,亦即同一經驗之不同認知。但也有人指出此處有點蹊蹺,因為敘事者並未作出前文中的那種辯白,否認有狗被他以奧瑟羅殺妻的方法「親手勒死」。(參見布萊恩‧昆﹝Brian Quinn﹞,〈納博考夫短篇故事《曾在阿勒頗……》中的虛擬現實〉﹝Virtual Reality in Nabokov's Short Story "That in Aleppo Once..."﹞,《言語文化論究》第15 卷,福岡:九州大學大學院言語文化研究院,2002,84-85 頁)。
【註12】「但又何其可惜」(yet the pity of it)出自奧瑟羅在亞果挑撥下決定殺妻之語:「…but yet the pity of it, Iago! / O Iago, the pity of it, Iago!」(《奧瑟羅》第四幕第一場)(卞譯:「……可是多可惜,亞果!╱啊,亞果,真可惜,亞果!」﹝360 頁﹞;梁譯:「不過多麼可惜呀,依阿高!啊依阿高,多麼可惜呀!」﹝120 頁﹞;朱譯:「可是,伊阿古,可惜!啊!伊阿古!伊阿古!太可惜啦!」﹝427 頁﹞;孫譯:「……但是這真叫可憐,╱伊耶戈!啊!伊耶戈,這真叫可惜,伊耶戈!」﹝143 頁﹞;方譯:「可是,伊阿哥,多麼可惜啊!唉!伊阿哥,太可惜了呀,伊阿哥!」﹝749 頁﹞)。殺妻之嘆,出現於此,當非巧合。
【註13】此處「停泊」一詞原文為「moored」,再次暗喻「摩爾人」(moor)奧瑟羅。而漁船停泊在其妻「仍然徘徊」之處,也似是曲筆。【圖:Balthus, Les beaux jours (1944-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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