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翻譯】 雲、城堡、湖
我的一位代理──一個謙遜溫和、辦事極有效率的單身漢──在由俄國流亡人士舉辦的一個慈善舞會上,碰巧贏得了一趟旅遊。那是一九三六或一九三七年的事了。柏林的夏天正值氾濫(已是接連第二個星期的濕冷,因此眼裡看著已在徒勞無益中轉綠的萬物,心中不免淒淒,只有麻雀還能保持愉快)。他什麼地方也不想去,但當他企圖到「樂遊局」退票的時候,卻被告知這必須先獲得「交通部」的特別批准【註1】。他再上那裡查問,又發現還得先用有公證人蓋印的紙張擬呈一份陳情書,同時要向警方領取一張什麼「夏季不出市境證明」。
他只得輕嘆一聲,決定還是去吧。他跟朋友借了一只鋁製的隨身扁瓶,補了鞋底,買了一條皮帶和一件花哨的法蘭絨襯衫──那種遇水就縮的怯懦玩藝。順便一提,對那位討人喜歡,頭髮永遠修剪得乾乾淨淨,兩眼充滿智慧與和善的矮小男子來說,那襯衫是太大了點。此刻我已記不清他的名字。大概是叫瓦希里.伊萬諾維奇吧【註2】。
他在動身的前一夜裡睡不好覺。為了什麼?為了他得特別早起,因此床頭几上滴答作響的那只錶的精緻錶面,也被他帶進了夢裡。但主要還是因為那個晚上,不知為何,他開始想像,這個被身穿低胸禮服的命運女神強塞在他手裡的旅程,這個他在不情不願中接受的旅程,會為他帶來某種美妙的、震顫的幸福。這種幸福應該有點類似他的童年,有點類似他從俄國抒情詩中所獲的興奮,有點類似某次他在夢中所見的夜空天際線,和他在無望之中暗戀七年,已經身為人婦的那位女士──而且還比這些更為圓滿,更為重大。何況,他也感到這真正美好的生活必然是指向了某事,或者某人。
那個早晨天色陰暗,但暖如蒸汽、近迫逼人,有個內部的太陽,因此在開往遠處火車站的電車上一路顛顛晃晃,倒還不失舒服。火車站是集合地點,因為不幸還有另外幾人與他同行。這些昏昏欲睡的人──因為一切未知的東西在我們眼裡都似乎有點昏昏欲睡──會是些什麼樣的角色?他依照票上所附的指示,在上午七點的六號窗口見到了他們(他們都已等在那裡,因為他不知怎地遲到了將近三分鐘)。
其中一位長身金髮的年輕男子,身穿提洛地區的傳統服裝,特別顯得鶴立雞群【註3】。他一身曬得赭如雞冠,磚紅色的壯碩膝蓋上覆著金毛,鼻頭光亮如漆。他是局裡派來的領隊,一俟新來者入了隊(總共有四女四男),他便帶頭走向埋伏在其他火車之後的一列火車,一邊以令人生畏的輕鬆姿態扛著他龐大無比的背包,一邊以他打了鞋釘的靴子踏出堅實而鏗鏗有聲的步子。
大家在顯然隸屬三等的空車廂裡各自找到了位子。瓦希里.伊萬諾維奇坐定之後,往嘴裡送了一顆薄荷糖,然後打開一本小書,那是他早已想要重讀的丘特切夫【註4】。但有人請他把書放下,加入團體【註5】。一位年紀較長,戴著眼鏡,頭頂頦下唇上都刺乎乎地泛著青光,似乎剛為這趟旅遊剃去了特別茂盛而粗硬的髮鬚的郵局職員,立刻宣稱自己去過俄國,還粗通俄語──例如「patzlui」──而他回憶當年在沙利欽獵艷之勇時的擠眉弄眼,也令他那位胖夫人在空中描畫出反手一個巴掌的輪廓【註6】。團體開始喧噪起來。來自同一營造公司的四名職員以粗野的笑謔此來彼往,其中一名中年男子尊姓舒茨,另一名較為年輕的男子也姓舒茨,還有兩個大嘴肥臀,坐都坐不安穩的年輕女郎。那位滿頭紅髮,身穿運動裙裝,喬張做致得有點滑稽的寡婦也說她對俄國略知一二(里加的沙灘)【註7】。另外還有一名膚色黝黑,姓許蘭姆的年輕男子,兩眼無光,形貌舉止中帶著一股隱約、陰柔、引人生厭的調調,不斷轉換話題,忽而是旅程某個有趣之處,忽而又是另一處。他也是頭一個興高采烈對此行表示感激的【註8】。後來才知道,其實他是「樂遊局」派來的特別助興員。
火車頭以肘部快速推進,急急穿過一個松林,然後鬆了口氣,在田野間疾行。直到此刻才恍惚體會到這個情況的荒謬與恐怖,但或許還在說服自己一切都很美好的瓦希里.伊萬諾維奇想盡方法,讓自己享受一路上種種稍縱即逝的禮物。而的確,這一切都多麼誘人,這世界一旦上緊發條像旋轉木馬那樣轉動起來,又是何等有趣!太陽緩緩爬向車窗一角,突然又潑灑在黃色的長凳上。車廂那熨燙不平的影子在花朵融匯成彩色線條的草坡上瘋狂飛馳。一座平交道:有個騎腳踏車的人單腳支地,等在那裡。樹木或是成群或是落單,在平靜冷漠中圈繞迴轉,展示著最新的時尚。一個峽谷中藍色的潮濕。一段關於戀愛,但偽裝成草場的回憶。飄忽的雲──天上的灰狗。
我們兩人──瓦希里.伊萬諾維奇和我──對於一幅景觀中每個細部的隱匿性質,都向來感到懾服,因為永遠無法得知眼中所見的途徑通往何處,對靈魂來說是極其危險的──你看,多誘人的一張票!偶然湊巧,會在遠處一個斜坡上,或林間一個空隙中,依稀見到一個迷人的地方,有如吸在肺裡的空氣那樣暫駐片刻──一片草坪、一個露臺──似乎只要讓火車停下,便能向彼方行去,不斷行去,一直到你身邊,我的愛……但成千的山毛櫸樹已經狂躍而過,在嘶嘶作響的陽光水池中渦捲迴旋,而幸福的機會也就再次溜失。
在那些車站裡,瓦希里.伊萬諾維奇會一邊看著由全無意義的物件所排出的組合──月臺上的一抹汙漬、一粒櫻桃核、一根煙蒂──一邊告訴自己,他還真不可能會記住這三個微不足道的東西在此地所構成的,也能讓他在此刻以永恆不死的精確所目睹的這種獨特關係、這種形態。或者,他會一邊看著一群等車的小孩,一邊使盡全力,希望至少從中分辨出一個與眾不同的命運──以小提琴或是皇冠,以螺旋槳或是詩琴為形貌的命運──並且凝視這群鄉下學童,直到他們化為一張新近複製的舊照,其中右起第一名男童的臉龐上方標著一個白色的十字:英雄的童年時期【註9】。
但也只能偶爾望望窗外。每個人都領到了局裡發下的樂譜,附有歌詞:
別再發愁別再擔憂,
抓起棍杖站起身,
齊赴野外踏青郊遊,
善良健全的人們!
踐踏祖國麥梗青草,
善良健全的人們,
殺滅隱士消除煩惱,
拋開嘆息和疑問!
在那石南樂園裡面,
吱叫田鼠都亡身,
一同揮汗邁步向前,
鋼鐵皮革的人們!
這歌必須合唱。但瓦希里.伊萬諾維奇非但五音不全,尚且連德語都說得荒腔走板,因此他也只能在雄渾震耳的混聲掩護之下,動動嘴唇,晃晃身體,假裝是在唱歌──但狡詐的許蘭姆一個暗號,領隊便突然將合唱喊停,乜眼斜睨著瓦希里.伊萬諾維奇,非要他獨唱一段不可。瓦希里.伊萬諾維奇清了清喉嚨,餒餒怯怯地開了口。經過一分鐘的單獨折磨,大家才又重新加入。但他也自此不敢再混水摸魚了。
他身邊帶著他最偏愛的,從俄國商店買來的黃瓜,外加一條麵包和三個雞蛋。當夜晚降臨,低沉而緋紅的太陽長驅直入這髒汙、暈眩、被自己的喧噪嚇了一跳的車廂時,大家便應著要求,將各人所攜的口糧繳出,然後平均分配──這是件非常容易的事,因為除了瓦希里.伊萬諾維奇之外,每個人帶的東西都一模一樣。黃瓜引起了眾人的訕笑,在慘遭無法食用的宣判之後,被扔出了窗外。瓦希里.伊萬諾維奇由於貢獻不足,分得的臘腸也就少了一點。
他們強迫他玩牌。他們把他拉來拉去,問這問那,要他證明能在地圖上指出旅行的路線──總而言之,大家都一門心思在他身上,起先還帶著善意,然後就隨著夜晚到來而愈趨惡劣。兩個女孩都叫葛蕾塔;紅髮的寡婦不知為何看起來像隻帶頭的公雞;許蘭姆、舒茨和另一個舒茨、郵局職員和他的夫人,都漸漸融混合併成為一個集體,一個搖搖晃晃的多手怪物,而無人能夠從中脫身。它自四面八方向他進逼。但突然,在某一站,每個人又都爬了出來。此時天色已黑,雖然一條極長也極其粉紅的雲還懸在西方;而鐵軌再往前處有盞可以刺穿靈魂的燈,透過引擎的緩緩煙霧,燈光顫動有如星辰;而黑暗中有蟋蟀唧唧;而不知何處傳來了茉莉與乾草的氣息,我的愛。
他們在一間破舊的客棧裡過夜。成熟的臭蟲是種可怕的東西,但柔滑的蠹魚行動起來卻有種特殊的優雅。郵局職員和他的夫人被生生拆散,後者分到了寡婦那間,他則和瓦希里.伊萬諾維奇同宿一夜。兩張床佔去了整個房間。床墊在上,馬桶在下。職員說他不知怎地沒有睡意,便以比先前在車上時還要瑣碎的方式,談起他在俄國的奇遇。他是個蠻橫粗魯的人,既不厭其煩,也不屈不撓,身穿一件棉質的長內褲,骯髒的趾上有蚌貝般的爪子,兩乳之間覆著熊毛。一隻蛾在天花板上左突右閃,找自己的影子對話。「沙利欽嘛,」那職員說,「現在有三間學校,一間德國的,一間捷克的,還有一間中國的。反正,我是聽我內弟這麼說;他在那地方造拖拉機。」
翌日,從一大清早到下午五點,他們風塵僕僕走在一條蜿蜒的公路上,從一座山繞向另一座山,然後又換上一條青蔥的小路,穿過一個茂密的樅林。瓦希里.伊萬諾維奇因為行囊最為輕便,被分派到一塊奇大奇圓的麵包,必須夾在腋下。我恨透了你,我們的每日【註10】!但他寶貴的、歷練的兩眼仍沒放過應該注意的事物。在樅樹幽黯的背景之前,一根乾的針葉正垂直懸吊在一條看不見的線上。
他們再次上了火車,而那沒有隔間的小車廂也再次是空的。另外那個舒茨開始教瓦希里.伊萬諾維奇彈曼陀林。歡笑此起彼落。後來笑厭了,他們又想出一個絕妙的遊戲,由許蘭姆監督。遊戲是這樣的:女人們各選一張長凳躺下,長凳下面則是先已藏匿好的男人,當凳下露出一張紅臉和兩隻耳朵,或是一隻巨掌五指伸張,指頭彎成作勢要掀裙子的鈎狀(當然會引起尖叫連連),就可揭示誰跟誰配成了對。瓦希里.伊萬諾維奇三次躺在骯髒黝暗的凳子底下,但三次他爬出來,都發現凳上沒人。他被判為輸家,罰吃了一根煙蒂。
他們在一個榖倉的乾草墊上過了一夜,次日清晨再度開始步行。樅樹、山谷、漂著白沫的小溪。因為炎熱,因為必須不斷嚎吼的歌曲,瓦希里.伊萬諾維奇只覺筋疲力竭,以致他在中午暫歇的時候,立刻墜入睡鄉,直到他們開始在他身上拍打假想的馬蠅,才醒了過來。但再經過一個鐘頭的行進,他突然發現了自己曾經半夢半想過的那種幸福。
那是一個澄淨湛藍的湖,水中帶著特殊的表情。在那湖心,是一大片白雲的永恆倒影。湖的彼岸,在一個蔥鬱翠綠的山丘上(那種翠綠愈是深黯,也就愈富詩意),在兩個「揚抑抑格音步」之間,高高聳立著一座黑色的古堡【註11】。當然,這種景色在中歐隨處可見,但唯有這幅──因為其中三個主要元素之間無可言喻、獨一無二的和諧,因為其中所含的笑意,因為其中那股神祕的天真,我的愛!我柔順的愛!──如此獨特,又如此熟悉,而且又允諾了如此之久,對觀者的了解也如此之深,以致瓦希里.伊萬諾維奇要把手按在心上,彷彿查看它是否還在,能讓他奉獻出去。
一旁稍遠處,許蘭姆正用領隊的登山杖戳著空氣,要這些遠足的人注意某事或某物。他們此刻已環坐在草地上,擺出常見於業餘快照中的各類姿勢,而領隊則背對著湖,坐在一個樹樁上,吃起了他的點心。瓦希里.伊萬諾維奇悄悄利用自己影子的掩護,沿著湖岸,來到一個看似某種客棧的地方。一隻還很年幼的狗對他表示歡迎。它匍匐爬行,嘴裡發笑,尾巴在地上一陣猛拍。瓦希里.伊萬諾維奇跟在狗的後面進了屋。那是一棟斑斑駁駁的兩層樓房,有扇半閉的窗在圓凸帶瓦的睫毛下眨著眼。他也找到了主人,一名高個子的老者,有點像是俄國的退伍軍人,一口生硬無比的德語帶著柔軟慵懶的腔調,立刻便使瓦希里.伊萬諾維奇換用了母語。而就像作夢一般,那人竟聽得懂,但仍然以他環境、他家小的語言繼續。
樓上有個專為旅人所備的房間。「嗯,我就把它包下,在這裡終老吧,」據說一進房間,這句話便從瓦希里.伊萬諾維奇嘴裡脫口而出。房間本身並無特別之處。事實上,它非常普通,有扇紅門,白牆上畫著七歪八倒的雛菊,一面小鏡子裡一半浸染著花影的黃色,但那湖、那雲、和那城堡,都以一種凝定而完美的幸福關係,清清楚楚收在窗中。瓦希里.伊萬諾維奇在一個靈光乍現的瞬間裡悟到,這個小房間和這幅讓人泫然欲泣的美景,就能使生命終於變成他向來所期望的那樣。這個頓悟未經推理,未經思慮,只是對於一股吸引力的徹底降服,而這吸引力之所以真實,則完全在於其自身的力道,一種他從未經驗過的力道。當然,生命真會變成什麼樣子,真會發生什麼事情,這些都非他所能預知,但他四周充滿了助力、允諾、和慰籍──他必須在此住下,這已經毫無疑問。只一會功夫,他就盤算出應當如何進行才毋須重返柏林,應當如何去搬他僅有的一點財產──書籍、那套藍西裝、他的照片。其實多麼簡單!身為我的代理,他挣的錢對一個流亡俄國人的樸素生活而言,可是綽綽有餘了。
「朋友們,」他在奔回湖畔草地的時候喊道,「朋友們,再見了。我決定要留下來,住在那邊那棟房子裡。不能和大家繼續同行了。我的旅途就到此為止。哪裡也不去了。再見。」
「說什麼?」半晌無話的領隊終於陰陽怪氣地開了口,而在那片刻的靜默中,面對著那些散坐在草地上,開始微微起身的人們向他投來的冷峻眼神,瓦希里.伊萬諾維奇嘴上的微笑也慢慢消散。
「但為什麼?」他開始潰退。「這裡才是……」
「閉嘴!」郵局職員突然以無比的威力暴喝一聲。「醒醒吧,你這醉豬!」
「別急,各位,」領隊說。他先把嘴唇舔了一圈,然後轉向瓦希里.伊萬諾維奇。
「你八成是喝了酒,」他輕聲說。「要不然就是發了瘋。你可是在跟大家作歡樂的旅遊。明天,依照規定路程──看看你的票吧──我們就要返回柏林。任何人──也就是說你──要想退出這個公共的旅行,那是談也不必談的。我們今天唱過一條特別的歌──好好回想一下歌詞是怎麼說的。別廢話了!來,孩子們,我們上路。」
「到了艾瓦德,就有啤酒喝了,」許蘭姆以安撫的口氣說。「坐火車五個鐘頭。徒步健行。有間給獵人住的木屋。幾個煤礦。很多有意思的東西。」
「我要抗議,」瓦希里.伊萬諾維奇嚎道。「把我的包包還我。我想留在什麼地方,那是我的權利。噢,這簡直就是個斬首的邀請」──他說他在被人抓住兩臂的時候曾這樣叫喊【註12】。
「就算用扛,我們也要把你扛回去,」領隊陰森森地說,「只怕對你來說,那可不會舒服。你們每一個人,都是我的責任。我每一個都得帶回去,不管是死是活。」
像在一個可怕的童話故事裡,瓦希里.伊萬諾維奇被人擠搡著、扭曲著,急急穿過那條林間小路。他連轉頭都不能,只知道自己身後的光輝如何漸漸退去,如何被樹木打散,而終於消失。而四周那些黝暗的樅樹盡管焦急,也無法插手。等到大夥進了車廂,而火車也離了站,他們就開始揍他──他們揍了很久,也極盡發明之能事。他們想到的主意之一,是把螺絲起子用在他的掌上;然後再換他的腳。那位去過俄國的郵局職員用皮帶和棍杖做出一根鞭子,使起來還順手得可怕【註13】。好傢伙!另外幾名男士多半是靠他們釘了鐵片的鞋跟,而女士們只用指掐掌摑便已心滿意足。大家都盡了興。
回到柏林之後,他來看我,已經變了個人,他靜靜坐下,把兩手放在膝上,敘述他的故事。他不斷重覆說他必須辭職,只求我放他走,還堅持說他已經無法繼續下去,無力再忝為人類的一員。當然,我放他走了【註14】。
※本篇原著為俄文,標題〈Oblako, ozero, bashnya〉(雲、湖、塔),於 1937 年以 V. Sirin 筆名刊於巴黎俄國流亡人士雜誌《當代年鑒》(Sovremennye Zapiski)。後由作者與彼得‧波佐夫(Peter Pertzov)合譯為英文,以〈Cloud, Castle, Lake〉之題發表於《大西洋月刊》(The Atlantic Monthly,1941),1958 年收入短篇小說集《納博考夫十三篇》(Nabokov's Dozen: A Collection of Thirteen Stories)。論者咸認,VN 於 1935 至 1936 年間以連載方式推出譏刺獨裁暴政的俄語長篇《斬首的邀請》(Priglashenie na kazn')之後,尚意猶未盡,乃以此文與〈廢黜暴君〉(Istreblenie tiranov,英譯:Tyrant Destroyed,1938)兩個短篇作為註腳。
【註1】「樂遊」(pleasantrip)一詞係 VN 所造,由「pleasant」、「trip」兩字併成,顯然影射納粹 1933 年成立的「KdF」組織(全名「Kraft durch Freude」,英譯「Strength through Joy」,即「自歡樂中獲取力量」)。「KdF」隸屬於「德國勞工陣線」(Deutsche Arbeitsfront),下分體育、教育、觀光諸部門,除了籌辦音樂、戲劇、旅遊等活動外,並建造大型遊輪及度假村,藉以控制全國勞工的休閒娛樂。在其全盛時期,全國會社(諸如民間棋社、球隊)皆須歸其統轄,全國旅遊皆須由其管制。「KdF」的宗旨不言而喻,即「寓教於樂」,達成由集體取代個人的「和諧」(Gleichschaltung)。「KdF」迅即成為第三帝國最為龐大的組織之一,也是當時舉世最大的旅遊機構。1938 年,「KdF」更提出每人一車的空中樓閣——「國民車」(Volkswagen,原名 KdF-Wagen)。但次年,「KdF」即形同瓦解。1942 年,美國華德‧狄斯奈公司(Walt Disney)動畫短片《元首的面孔》(Der Fuehrer’s Face)對此即有諷刺:工作過勞的唐老鴨接獲「度假」指令,而所謂假期則是在一塊繪有阿爾卑斯山景的破舊布幔前作強制性的運動。
【註2】瓦希里.伊萬諾維奇(Vasiliy Ivanovich)一名,在俄國甚為常見。其中,「瓦希里」源自希臘語之「王」(basileus);「伊萬諾維奇」則是「父名」(patronymic)而非姓氏,意指「伊萬之子」。1935 年,VN 於柏林寫成俄語短篇〈徵召〉(Nabor,英譯:Recruiting),發表於巴黎《最新消息》(Poslednie Novosti),後收入紐約契訶夫出版社(Chekhov Publishing House)所刊的短篇小說集《菲亞塔之春:俄文故事十四篇》(Vesna v Fial'te I drugie rasskazi,1956)。其中描述一位流亡柏林的俄國老人瓦希里.伊萬諾維奇,是 VN 筆下第一個以此為名的人物。此一故事後部,手持俄文報紙的敘事者忽以第一人稱出現,在老人身邊坐下,讀者至此方知這老人的一切,包括其俄裔身分,皆出於敘事者的臆想。之所以選用這個名字,是因為它「就像一把扶手椅」(此喻亦暗示「空想」)。後來老人雖起身離去,但敘事者聲稱:「透過某種神聖的儀式,他已與我相綰相連,將來註定會短暫出現在我某個章節的末端,某個文句的轉角。」故事結尾處,卻又有另一敘事者現身,聲言前一敘事者是「我的代理」。又,VN 幼時最親的舅舅即喚瓦希里.伊萬諾維奇‧魯卡維許尼可夫(Vasiliy Ivanovich Rukavishnikov)。
【註3】提洛(Tyrol)并指阿爾卑斯山區奧地利西部提洛邦與義大利北部南提洛德語區。其地北接德國巴伐利亞,傳統服裝相同,男子皆著背帶、皮短褲(lederhosen)。
【註4】丘特切夫(Fyodor Tyutchev,1803-1873)是俄國抒情詩人,象徵派始祖,與普希金(Aleksandr Sergeyevich Pushkin,1799-1837)、萊蒙托夫(Mikhail Yurievich Lermontov,1814-1841)並列十九世紀俄國三大詩人。VN 有《俄國三詩人》(Three Russian Poets, Norfolk, CT: New Directions, 1944)一書,翻譯介紹三人詩作。
【註5】瓦希里為了團體而不得不放下丘特切夫,顯然是個象徵。也有論者指出,本篇語言、意象、與旨意,處處可見丘特切夫的影子(語言部分在俄文原版中較為明顯)。譬如丘特切夫名詩〈沉默吧〉(Silentium),便可為本篇故事中集體壓制個人的主題作一註腳。(VN 英譯:「Speak not, lie hidden, and conceal / the way you dream, the things you feel. / Deep in your spirit let them rise / akin to stars in crystal skies /that set before the night is blurred: / delight in them and speak no word. /How can a heart expression find? / How should another know your mind? / Will he discern what quickens you? / A thought once uttered is untrue. / Dimmed is the fountainhead when stirred: / drink at the source and speak no word. / Live in your inner self alone / within your soul a world has grown, / the magic of veiled thoughts that might / be blinded by the outer light, / drowned in the noise of day, unheard... / take in their song and speak no word.」查良錚中譯:「把你的一切情感,╱和夢想,都藏在自己心間,╱就讓它們在你的深心,╱好似夜空中明亮的星星,╱無言地升起、無言地降落,╱你可以欣賞它們而沉默。╱你的心怎能夠吐訴一切?╱你又怎能使別人理解?╱他怎能知道你心靈的秘密?╱說出的思想已經被歪曲。╱不如挖掘你內在的源泉,╱你可以啜飲它,默默無言。╱要學會只在內心裡生活——╱在你的心裡,另有一套╱深奧而美妙的情思世界;╱外界喧囂只能把它淹滅,╱白日的光只能把它沖散,——╱聽它的歌吧,——不必多言!」)(參見克莉絲汀‧賴岱爾﹝Christine Rydel﹞〈納博考夫與丘特切夫〉﹝Nabokov and Tyutchev﹞一文,收錄於噶弗利爾‧夏匹洛﹝Gavriel Shapiro﹞主編之《納博考夫在康乃爾》﹝Nabokov at Cornell,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03﹞一書,123-135 頁。)
【註6】俄語「吻」之發音,若以英文標示,通常作「potseluy」,此處唸作「patzlui」,顯然有點口音。沙利欽(Tsaritsyn)位於伏爾加河西岸,1923 年改稱「史達林格勒」(Stalingrad),1961 年復改稱「伏爾加格勒」(Volgograd)。
【註7】里加(Riga,即今拉脫維亞首都)的沙灘,在波羅的海沿岸屬於最享盛名的少數之一。
【註8】此處「隱約、陰柔、引人生厭的調調」,英譯本中係以「v」為頭韻:「vague velvety vileness」。
【註9】詩琴即古希臘七弦琴(lyre)。彼時吟詠詩歌,多以此琴伴奏,故後世常以此琴比喻詩藝。
【註10】此處以「我們的每日」(our daily)喻指「麵包」(bread)。語出《聖經‧馬太福音》:「Give us today our daily bread」(我們日用的飲食,今日賜給我們,6:11)。但麵包之外,或也暗示每日的例行公事。
【註11】「揚抑抑格音步」(dactyl)是帶有「重─輕─輕」三音節的音步(foot),亦稱「長短短格」、「強弱弱格」。
【註12】VN 長篇《斬首的邀請》最初連載於《當代年鑒》(Nos. 58-60),1938 年出版單行冊,後由 VN 與其獨子狄密崔(Dmitri)協力譯為英文,於 1959 年出版(Invitation to a Beheading, New York: G.P. Putnam's Sons)。書中主人翁被判犯了冥頑不悟的死罪,但未宣布行刑日期。因此他在獄中,雖欲借寫作發聾振聵,抗議荒謬之暴行,但總不知自己還剩多少時間,故只以筆造出了一個理想世界。行刑之時,他仍然拒絕相信死到臨頭。終於斧鉞落下,他周圍虛假的存在也立刻瓦解,而他則與「現實」長存。
【註13】此處「鞭子」原文為「knout」,特指一頭是棍、一頭是鞭的俄式皮鞭,據稱源自韃靼,在歐洲早成酷刑的象徵。又,這個德國暴徒曾不斷提起此刻已改名為「史達林格勒」的「沙利欽」。顯然,在 VN 眼中,極右的納粹與極左的蘇共,其野蠻荒謬如出一轍。
【註14】瓦希里一角,後來便不曾在 VN 小說中出現。
【圖:Paul Cezanne, Le lac d'Annecy (18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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