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2-17 03:55:32毛錐子

【小說翻譯】 記號與符碼




這是四年間他們第四回面臨這個難題:該為一個心智完全瘋狂的青年挑選什麼樣的生日禮物。他已一無所欲。人造的東西對他而言,若不是邪惡的蜂巢,暗藏著唯有他能識破的營營蠱怪;便是些粗糙的慰藉,在他那抽象的世界中全無用途。他的父母排除了一些可能激怒或驚嚇他的東西(譬如一切小器具都在忌諱之列),選中一個可口而天真的小玩藝:一個籃子,裡面十個小瓶,裝著十種不同的果醬。

他出生的時候,他們結婚已有相當的時日。二十年後的今天,他們也都老了。她那淡褐灰白的頭髮依然梳整。身上是廉價的黑洋裝。而她也和一般同齡婦人不同(譬如隔壁的索爾太太,臉上總畫得粉紅淡紫,頭上帽子像簇溪畔的野花),在春日吹毛求疵的光線下,展露的只是裸白的膚色。她的丈夫在老家原是個成功的商人,現在卻完全依賴他的弟弟艾賽克,一個入籍已有四十年的正牌美國人。他們不常見他,給他取了個「君王」的外號。

那個星期五,一切都不順遂。地鐵在兩站之間失去了生命的源流。整整一刻鐘,每個人只聽得到自己負責的心跳和報紙的窸窣。接著要搭的巴士讓他們苦等半天,來的時候又擠了滿車喧鬧的中學小孩
1。他們踏上通往療養院的褐色小道時,大雨傾盆。到了那裡他們還得再等。孩子不像往常那樣拖著腳步走進房間(可憐的臉上佈滿面皰,鬍髭未剃,陰霾困惑),卻終於出現了一個他們認識但不喜歡的護士,明快地向他們解釋,說他又作了次自殺的嘗試。她說他沒事,不過這探訪可能會驚擾他。那地方人手少得可憐,東西常會放錯或弄混。因此他們決定不把禮物留在辦公室,還是等到下次再帶過來。

她待丈夫張開雨傘,然後挽住他的臂膀。他用一種惱怒時才有的特別響亮的方式,不斷清著喉嚨。他們走進對街的巴士候車亭,他收起雨傘。數呎外一株搖擺滴水的樹下,有隻羽翼未豐的垂死雛鳥,正在一汪水中無助地啾啁。

在往地鐵站的長途車程中,她和丈夫一言不發。但她每看到他那雙蒼老的手(肥腫的青筋、斑褐的皮膚),在雨傘把柄上攥握絞扭,便感到眼淚漸增的壓力。她四下環顧,正想找點什麼轉移自己的注意,卻在夾雜著同情與驚異的微微一震中,看到一名指甲污紅的黑髮女孩,靠在一位老婦肩上啜泣。那女人像誰?她有點像蕾蓓卡‧柏理沙夫納,有個女兒嫁在索洛維契科家——在敏斯克,許多年前了。

他上回使用的方法,據醫生說,是個傑出的發明。若不是一名嫉妒的病友以為他在學飛而將他生生攔阻下來,或許還有成功的可能。其實他真想作的,是在他的世界中扯出一個破洞,逃遁出去。

他的妄想系統,曾是某科學月刊上一篇精密論文的主題,但她和丈夫早已在那之前摸出了答案。「關聯狂」,這是赫曼‧布林克給它的定名
2。在這些罕見的案例中,病人想像他身邊每一件事物,都隱約關聯著他的人格與存在。他將真人排除在這陰謀之外——因為他相信自己遠比旁人聰明。現象性的自然無時無刻不追隨在他左右。在凝目俯瞰的天空中,雲塊用緩慢的信號互相傳達關於他的詳細消息。他最隱秘的思想,在夜幕中被暗暗作勢的樹木用手語討論。碎石或污漬或太陽的光點會形成圖案,以可怕的方式展現出他必須截阻的訊息。一切都是密碼,一切都以他為主題。有些間諜是置身事外的旁觀者,譬如玻璃面與靜水塘;另一些諸如櫥窗裡的大衣之類,卻是心存偏袒的見證人,本性殘暴的私刑者;還有其它(流水、風暴),則歇斯底里瀕於瘋狂,對他滿懷扭曲的觀感,將他的行動醜化誤解。他必須步步為營,將生命的一分一節,全花在破解事物的波動上。連他呼出的空氣也都經過編目歸檔。他引起的注意,若只限於貼身的環境也還罷了——但可惜不是!離得愈遠,那醜惡傳聞的洪流便愈是響亮,愈是不絕。他血球的輪廓,經過百萬倍的放大,在廣闊的草原上飛滾而過。而更遠的地方,高重逼人的大山,以花崗岩與呻吟的樅樹,為他生命的終極本質作出了總結。



當他們從地鐵的雷鳴與穢氣中出來,白日的殘渣已和街燈交混。她想買點魚作晚餐,便把那籃果醬交給他,叫他回家。他爬到樓梯的第三個轉角,才想起早先已將鑰匙給她。

他在階梯上靜靜坐下。待將近十分鐘後,她踏著沉重的步子上樓回來,面露怠弱的微笑,為自己的糊塗搖頭認罪,他才靜靜起身。一進入他們那兩房的公寓,他便立刻走向鏡子。他用拇指費力將嘴角扳開,以一個面具般可怕的苦臉,取出他那副不適至極的新假牙,切斷連在他和它之間一雙長象牙般的唾液。她擺飯桌的時候,他看起他的俄文報。他邊看邊吃那不需牙齒的蒼白食物。她知道他的情緒,也就默默無語。

他上床之後,她留在起居室,身旁伴著她那副髒污的紙牌和她的老相簿。狹窄的院裡,雨在暗中敲得殘破的垃圾桶叮噹作響。對面是些清清淡淡亮燈的窗,可以見到其中一扇有個黑長褲的男子,抬起袒裸的兩肘,仰臥在一張凌亂的床上。她拉下窗帘,開始檢看照片。嬰兒時的他,看起來比別的嬰兒驚訝。相簿的一個夾層中,落出他們在萊比錫僱過的一名德國女傭,和她團臉的未婚夫。敏斯克、革命、萊比錫、柏林、萊比錫,焦距模糊中一個傾斜的房子門面。四歲大,在一個公園,陰鬱羞怯,額頭皺起,像對任何陌生人一樣,不敢正視一隻翹首企盼的松鼠。蘿莎姨媽,一個吹毛求疵、有棱有角、不諳世故的老婦,在震晃不已的惡耗世界中活了一輩子——破產、火車失事、癌瘤——直到德國人將她和所有讓她牽腸掛肚的人一併殺滅。六歲——那時的他常畫長有人手人腳的美妙小鳥,還和成人一樣患了失眠
3。他的堂兄,現在是個出名的西洋棋手4。又是他,大概八歲,已開始讓人無法捉摸,懼怕過道牆上的壁紙,懼怕一本書裡的某張圖片,那只是一幅山腳下田園起伏的景色,一株光禿的樹,枝上掛著個舊木車輪5。十歲,他們離開歐洲那年。那種羞辱,那種悲哀,那種可恥的困境,那些在特殊學校裡與他為伍的醜陋、兇惡、遲鈍的小孩。之後他的生命便進入了一個時期,正好是在肺炎後的長期休養中。他那些小小的恐懼,原來在固執的雙親眼中,只是個秉賦聰穎的孩子一點點與眾不同而已,此刻卻硬化成一團在邏輯上彼此牽連的稠密幻覺,而將他完全隔絕在正常心智的理解之外。

這,和許多其它,她都承受了——因為所謂活著,本來就是默默承受各種歡樂的逐一喪失,而在她的情況中還不是歡樂——只是改善的可能罷了。她想到自己和丈夫不知為何必須忍受這一波波無止無盡的痛苦;想到那隱形巨人以無可想像的方式折磨她的孩子;想到這世界上無窮的柔弱;想到這柔弱的命運,不是粉碎便是浪費,或者化為瘋狂;想到失養失教的孩童在無人清掃的街角自哼自唱;想到美麗的野草躲不過農人,只能在無助中觀望那魔怪的黑暗漸漸趨近,而他屈身似猿的陰影後面,只留下一片殘花斷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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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起居室聽到丈夫呻吟的時候,已經過了午夜。他拖著蹣跚的腳步進來,睡衣外面披的不是他那件漂亮的藍浴袍,而是他偏愛的羔皮領舊大衣。

「我睡不著,」他喊著。

「怎麼,」她問,「怎麼睡不著?你已經夠累了。」

「睡不著是因為我要死了,」他邊說邊在長椅上躺下。

「是胃?要不要我去請索洛福大夫?」

「不叫大夫,不叫大夫,」他呻吟著。「去他媽的大夫!我們得儘快把他接出來。否則,我們可都要負責任的。要負責任的!」他重複一邊,同時費力將身子拋成坐姿,兩腳落地,用攥緊的拳敲著額頭。

「好啦,」她輕聲說,「我們明天一早就把他接回家。」

「我想喝點茶,」她丈夫說著進了浴室。

她吃力彎腰,撿起從長椅滑落在地的幾張紙牌與兩幀照片:紅心傑克、黑桃九、黑桃愛司、艾莎和她野獸般的情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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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來的時候心情很好,大聲說道:「我都盤算好了。讓他住臥室。我們倆夜裡一個陪他,一個就睡這長椅。輪流。我們讓他一個星期至少看兩次醫生。管『君王』怎麼講。反正他也沒什麼好說的,這樣還便宜些。」

電話響了。這時間他們的電話會響,可不尋常。他掉落了左腳的拖鞋,站在房間中央用腳跟腳趾摸索,童稚地,缺牙地,向他妻子張口瞠目。

「請問查理在嗎?」一個女孩單調細小的聲音說。

「妳打哪裡?不。這不是妳要的號碼。」

話筒輕輕掛回。她的手按在自己衰老的心上。

「可把我嚇了一跳,」她說。

他露出一個短暫的微笑,又繼續他興奮的獨白。天一亮他們就去接他。刀都該收進一個抽屜鎖好。即使是在最壞的時候,他也從未威脅過人。

電話再次響起。同一個無腔無調焦躁年輕的聲音要找查理。

「妳打錯了。我告訴妳怎麼回事:妳撥的是『O』這個字母,不是『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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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坐下享用那意外中帶著節慶氣息的午夜茶。生日禮物站在桌上。他大聲啜飲。他滿面通紅。偶爾他手中的杯子晃起圈圈,讓糖溶得更勻。他禿頭側面一大塊胎記的地方暴出青筋,而雖然他早上刮過鬍子,此刻頰上已透出銀刺。她幫他新添一杯茶的時候,他戴上眼鏡,高高興興重新檢察那些明亮的黃、綠、紅色的小瓶。他笨拙濕潤的嘴唇拼出它們動聽的標籤:杏子、葡萄、濱梅、榲桲
9。電話再度響起的時候,他剛唸到野蘋果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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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原題〈Signs and Symbols〉,1948 年以〈Symbols and Signs〉之名刊於《紐約客》(The New Yorker)雜誌。當時 VN 雖曾力阻更動,但雜誌編輯凱瑟琳‧懷特Katherine A. White執意要改,而不幸破壞了原題與醫學術語「signs and symptoms」(體徵與癥狀,或徵兆與癥狀)之諧似。後來收入短篇小說集《納博考夫十三篇》(Nabokov's Dozen: A Collection of Thirteen Stories1958),方回復原狀。除篇名之外,《紐約客》的版本亦曾刪除章節、合併段落,從而勾消了本文的一個數字信息。因為有些學者堅信,若以文字為「記號」,則數字便是「符碼」,而隱伏於文中的數字(如重複出現的「3」、「4」、「5」、「10」、「0」等),便是解讀此篇潛藏信息的重要線索。譬如本文正版共分三節,每節段數如下:7419(此處《紐約客》併為 18 段),而「1947」正是本文寫成之年。1955 年,VN 短篇〈普寧的一日〉(Pnin's Day)發表於《紐約客》,文中有此關於借書的一段牢騷:「『怎麼可能!』普寧喊道。『我星期五要的是第 19 卷,1947 年的,不是第 18 卷……我寫的可是正確年份,……連讀都不會,這些女人。那年份明明寫得一清二楚。』」文中普寧上圖書館的日子,正是他的生日:五月十五日。而〈Symbols and Signs〉初刊於《紐約客》,也恰是這天(參見亞歷山大‧德芮舍〔Alexander N. Drescher〕的〈記號與符碼偶拾〉〔Arbitrary Signs and Symbols一文,Zembla website)。

1據論者推算,這個「一切都不順遂」的星期五是個春天的假日(上學時間的公車上擠滿了學生),亦即 1947 4 4 日「耶穌受難日」(Good Friday)。按猶太曆,此日是 5707 年尼散月(Nissan14 日。但這個猶太家庭似乎忘了此日日落之後正是「安息日」(Sabbath)兼「逾越節」(Passover)前夕(參見 Drescher 前文)。

2所謂「關聯狂」(referential mania)即當今精神病學之「關係妄想」」(delusions of reference)或「關係意念」(ideas of reference,或譯「牽連觀念」)。

3「人手人腳的美妙小鳥」除帶有明顯的暗示外,也透露文中人物與作者似有某種共通,因為 VN 早年嘗用俄語筆名「Sirin」,亦即俄國童話中一種人首人胸的鳥。

4有人指稱這位堂兄即是 VN《防禦》(The Defense)一書中同樣患了「關聯狂」,而最後也破窗出的棋手魯金(Luzhin)(參見賴瑞‧安德魯斯Larry R. Andrews的〈破解《記號與符碼》〉〔Deciphering "Sign and Symbols"一文,收錄於 JE‧瑞佛斯J. E. Rivers查爾斯‧尼寇Charles Nicol)所輯之《納博考夫的第五弧》〔Nabokov's Fifth Arc: Nabokovand Others on His Life's Work, Austin: Universityof Texas Press, 1982, 145〕;以及裴卡‧塔密Pekka Tammi的《探索納博考夫的詩情》〔Problems of Nabokov's Poetics: A Narratological Analysis, Helsinki: Suomalainen Tiedeakatemia, 1985, 344-345〕)。而魯金的原型,則是 1924 年跳窗自殺的德國棋士庫特‧馮‧巴德雷本Curt von Bardeleben1861-1924)。

5或云這是文藝復興時期法蘭德斯畫家老彼得‧布勒蓋爾(Pieter Breughel the Elder1525-1569)的名畫《死神奏凱》(The Triumph of Death)。圖中的車輪,實為刑具。

6美國詩人郎費羅(Henry Wadsworth Longfellow1807-1882)有〈收割者與花〉(The Reaper and the Flowers)一詩,以「收割者」喻手持鐮刀的死神。以「花」喻柔弱的孩童。詩中死神自謂是為上帝採擷鮮花,將之移植在「天堂光明之土」(the fields of light above)。故死亡一事,實為大慈大悲,「非出殘忍,無關憤怒」(not in cruelty, not in wrath)。

7對於這三張牌,不同論者各有不同解讀。有人視此為凶象,因為若據俄國占卜習慣,少年(紅心傑克)命中必逢痛苦眼淚(黑桃九)乃至死亡(黑桃愛司)。亦有論者以為此兆雖凶,但非指少年,卻與同時落地的照片中一男一女所代表的納粹德國有關。但也有論者相信此為吉兆,適足顯示這個悲哀故事的結局似乎並非想像中那麼絕望。譬如有人參照普希金(Aleksandr Sergeyevich Pushkin1799-1837)名著《黑桃皇后》(The Queen of Spades)中那個神奇的三張牌組合(3 - 7 - A),書中主人翁赫曼贏了前兩盤,卻輸了第三盤。原本該贏的「A」竟轉化成已故公爵夫人的面容,成了「黑桃皇后」,而赫曼也就此發瘋。但老太太此刻拿到的牌(J - 9 - A),若在同一牌局,就會最後翻贏(參見 Drescher 前文)。

8威斯康辛大學麥迪遜分校的亞歷山大‧竇立寧(Alexander Dolinin)教授視此為文中最重要的線索之一。打電話的女孩犯了以「記號」(文字)代替「符碼」(數字)的錯誤,撥的不是代表「空無」的「零」,而是與字母「O」同位的「六」。同時對應的其他字母還包括了「M」與「N」,因此隱約透露出一個「兆示」(omen)。 似乎這個在午夜之後由於某種要事急於和查理講話的女孩,並非不知電話號碼,也不可能粗心大意到連錯兩次,而是無意間成了靈媒,向老太太傳遞「六」這個未經明文寫出的「符碼」。而與「六」有關的線索,包括了星期六(此刻已過午夜)和納粹屠殺的猶太民族(六角的「大衛之星」)。但最重要的,是第六瓶果醬所兆示的未知將來,和孩子六歲時所畫的半人半鳥,預示少年終於破窗飛出,擺脫囚禁他的苦難。而這個結局,以某種意義而言,正是個苦盡甘來的延續(參見【註10】)。首段中的「生日」與末段中的「生日禮物」和「胎記」(birthmark),更暗示了他在彼世的「重生」。(竇立寧,〈納博考夫《記號與符碼》中的記號與符碼〉〔The Signs and Symbols in Nabokov's "Signs and Symbols"〕,Zembla website)。

9VN 原文中,「濱梅」(又名海濱李、沙灘李)本作「beech plum」,經《紐約客》改為「beach plum」後,又在日後版本中改回。但山毛櫸(beech,學名 Fagus grandifolia山毛櫸科,水青岡屬)只結堅果,無法製為果醬。此處確應為「beach plum」(學名 Prunus maritima,薔薇科,李屬)。

【註10注意文中數字的論者,有各種依據數字密碼學(numerical cryptography)或占數學(numerology)的解析,其中不乏解讀過頭,似乎也患了「關聯狂」的說法。但亦有少數論點可作參考,譬如密蘇里大學金‧巴拉塔婁(Gene Barabtarlo)教授指出,以數字「五」而言,此處五種水果,依序由甜轉澀,與少年五張照片所代表的五個階段對應。其餘五瓶果醬,代表未來,是甜是澀,尚不可知,但苦盡甘來亦不無可能,因為鮮有水果酸澀更甚於野蘋果(見巴拉塔婁《空中鳥瞰:論納博考夫的藝術與形上學》〔Aerial View: Essays on Nabokov's Art and Metaphysics, New York: Peter Lang, 1993〕)書中〈納博考夫的小悲劇〉〔Nabokov's Little Tragedies〕一節,92頁)

【圖:Pieter Breughel the ElderThe Triumph of Death
1562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