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微霜初度河
台大文學院的四方院落間,有一棵超極大的榆樹,小小的榆錢映著陽光,鎏金璀璨。有時候下雨了,小小的院子充滿著精靈般的佻達跳動,正在講詩的《詩選》老師方瑜,走到窗邊,一時看呆了,直到下課鐘響才震了一下,意外吁嘆:「下課了?」那個畫面,在我的記憶裡,不知道浮現過多少次,那樣簡淨從容,融進無聲天地。
有一次,她在文學院邊停好車,遇到一位精神失控的人,忽然驚慌地衝到我身邊問:「怎麼辦?」我跟她一樣,都是「意外撞擊的低能兒」,一下子也跟著慌然失措。幸好,我身邊的摯友是「生活巨人」,立刻伸出手,一手拉住一人,鎮定地說:「快走!」
方瑜老師總是這樣純真又真醇。知道我出生高雄,送了我一本《昨夜微霜》,笑著說:「我們高雄人」,那樣清淺的笑意,映著李頎(690-751)〈送魏萬之京〉的原典「朝聞遊子唱離歌,昨夜微霜初渡河。鴻雁不堪愁里聽,雲山況是客中過。關城曙色催寒近,御苑砧聲向晚多。莫見長安行樂處,空令歲月易蹉跎。」她讀詩、教詩,愛了一輩子各自藏著不同風華的詩人和詩作,一肚子的好詩名句。這位寫字甚儉的才女,好不容易出了本散文集,卻把回憶的魂魄,附生在一個不太有名、少行頗有荒誕爭議的李頎,送別晚輩魏萬的詩。
晨醒,在寤寐間聽著淒切的音聲,既別又難離。像一整夜的薄霜如何迢迢渡河?鴻鳴雁叫,雲冷山寂,關山寒近,寄來的是遠方的惦念和失落,更襯得過客落寞,夜深的搗衣聲,用每一個人的日常對照出自己漂泊的感傷,關山外的千里情纏,和她心愛的高雄聯繫起來,熱鬧的台北城,越是提醒她,都城停留不是為了繁華嚮往,而是要好好的,好好的,珍惜這初醒的每一天,藉李頎送別魏萬,她送走的是遙遠的、悵悵無從回頭的青春想念。
畢業後相遇,她已經安於北地,安然化身為好老師、好媽媽、好妻子。知道我在推動客家文化交流,還特別感慨:「有一次去買菜,有人知道我嫁了客家人,竟然說,哎呀,你真偉大啊!這……到底客家又怎樣?」
她先生是李永熾,比她大六歲,出生於日治晚期,見證了台灣從殖民、威權到民主的進程,他在60年代留日,返台後於台大歷史系執教,除了學術研究,更大量參與70年代到90年代的社會運動與思想鬥爭,曾任台灣教授協會創會成員、建國黨發言人與決策委員、總統府國家人權紀念館籌備處主任、國策顧問……等,和女兒李衣雲合撰回憶錄《邊緣的自由人:一個歷史學者的抉擇》(游擊文化,2019.5),反射出台灣社會的變化。
身處這樣動盪的台灣風雲,卻再也看不見像她這樣乾淨簡單的老師了!無視階層起落,就是認認真真地,把單純的愛、把豐富的詩,捧在掌心裡送給每一個願意靠近詩的孩子。2024/9/3方瑜老師驟別人間,影評人趙鐸有趣又有意思的悼念回顧,勾勒出我們不想遺忘的典範:「詩人就是要把自己放在手術台上,剖開自己讓大家看到他心中『諸神的戰場』。」;「『壞詩總是誠懇的』事發當下,我們往往被整個情緒充滿,沒辦法拉出距離的美感,寫出來的東西通常都一團混亂。就像你剛失戀時發的動態,人家按讚通常都是因為同情你。」;「李商隱的詩一句話來說就是:『啊,多麼痛的領悟!』;杜牧相較而言就是『我不是歸人,我只是個過客。』」
上詩選課,她一直喜歡我的詩作,課堂上分享的習作:「天地詩心隨日月,今人聊共古人歡」,成為年輕時狂妄的印記。中文系有古詩賽,每到上課前她總是問:「你去比賽了沒?哎呀,你怎麼不去比呢?這樣我也好跟人說,我是詩人的老師。」
一直沒機會告訴她,詩人沒甚麼了不起,她自己就是一首詩。頭七送別。想起來還是覺得很幸運,謝謝,我們曾經在她身邊,讀了這麼一首「不堪學子唱離歌,昨夜微霜初度河」的絕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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