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曲,為歡
1.浮生若夢
2005年剛整合團隊,各種各樣的專才,提著一「卡」皮箱擠進創作坊,以驚人的熱情淹沒了我,誰都可以停留在創作坊這個「夢幻平台」,自由地展現自己。於是,這一年出現了幼幼孩兒的「繪本英語班」、甜美的「繪本美勞班」、文青的「筆記書圖文創作」班和紓解成人疲勞的「繪本創作班」,創作坊團隊人人都擁有了第一本自己的創作繪本。屬於我自己的「展演王國」,當然是文字。春季班先大費周章地尋求授權,準備了文學選本;暑期共讀選刊了台灣兒童文學史上重要的作家和作品,編印《兒歌與童話交錯的盛夏》;秋季班為孩子們整編國中所有版本的韻文,從小開始熟悉古典語境。
我一直喜歡元曲,非常非常喜歡的那種「執迷」,2006年團隊一成形,迫不及待讀《曲選》,好像捧著自己最心愛的寶貝,和創作坊的大小朋友們共享。而後隨著自己開心,2007年先讀《詩經選》、2008年讀《詞選》、2009年讀《司空圖詩品選》、2010年讀《哲理詩選》、2011年跳脫教科書版本,重新編選自己喜歡的《詩選》。讀著讀著,慢慢循著想像,還原到遠古最初,追摹著最早、最早的原始初民,對文字、對感受、對所有生命來源的摸索,傳說與文明交錯,文化的掙扎和衝突都將重新整理出我們對文字、對詩、對生活的整體領略。創作坊終於進入體系學習,從《詩經選》、《名家詩詞選》、《司空圖24詩品選》、《哲理詩選》、《詞選》,直到2017年才終於又輪到《曲選》,時間流逝、人生無常,時隔11年,鋪天蓋地的情感襲來,真有一種「天若有情天亦老」的惆悵感。
好不容易在2024年即將讀《曲選》前的八月底,和創作坊中壢教室說再見了!九月從0902阿寶老師的生日閒話開始,打開行事曆有點壅擠,看牙醫、慈濟回診、文學獎評審;還有非常儀式化的和創作坊說再見後心愛學生的第一場約會,可愛的孩子也刻意以離職後的第一天「交換儀式」;每天下午還兼顧創作坊打包整理。我全部的心力,都放在心目中無可取代的「華麗旅程」,9/12創作坊的期初營。
2017年的期初營講堂,著重在文學史的演變和作家作品的連結,光是〈乾荷葉〉的劉秉忠就講了半小時;這次的元曲俯瞰,跳開詞話軼事,聚焦文本,層層延伸,對照讀著葉楚傖和鄭騫不同的元曲選本,想一邊備課、一邊慢慢寫新聞台的深入備忘,總覺得時間會來不及......
不過,時間是最調皮的,很難捕捉。一早看到黃文輝的「為歡」印面,很難控制的「腦途徑」,又從元曲跳到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園序〉。「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一眼就是千年,如夢人生,華燦而又迷離,全篇百餘字,鍛字摘句,著手成春,簡直可以刻錄一本《春夜印譜》。 2.為歡幾何?
不聽話的「腦迴路」又跳到興於亂世的「為歡」兩字,南北朝情歌常有「阿歡」用以指涉情之所鍾,這也是我為小說《不要說再見》中早逝的男主角命名「阿歡」的出處。
佚名的民歌創作,「為歡」領出來的悲聲益甚。魏晉〈子夜四時歌----冬歌〉:「寒鳥依高樹,枯林鳴悲風。為歡憔悴盡,那得好顏容。」;「嚴霜白草木,寒風晝夜起。感時為歡歎,霜鬢不可視。」;「適見三陽日,寒蟬已複鳴。感時為歡歎,白髮綠鬢生。」和隋朝〈讀曲歌〉:「音信闊弦朔,方悟千里遙。朝霜語白日,知我為歡消。」都在世事荒寒中,守護一點點溫暖。
西晉陸機的〈董桃行〉:「人生居世為安。豈若及時為歡。世道多故萬端。憂慮紛錯交顏。老行及之長歎。」、董京〈答孫楚詩〉:「豈不樂天地之化也。哀哉乎時之不可與。對之以獨處。無娛我以為歡。清流可飲。至道可餐。」和南梁劉孝綽的〈酬陸長史倕詩〉:「積迷頓已悟,為歡得未曾。為歡誠已往,坐臥猶懷想。」,多有哀樂天地、浮生若夢的蒼涼。
「為歡」從南北朝的悽愴蒼茫,經歷隋唐盛世,多了些生命賞玩的豪情,安享盛世,搖盪出馨安酬酢的情味。王延齡〈秋宵讀書賦〉:「何貴幸之斯甚。為歡娛以自足。」;白居易寫〈續虞人箴〉:「不滿十旬,未足為歡。上心忽悟,為之輟畋。」
李白在「浮生若夢」間,更是「為歡」得沒完沒了!〈送梁四歸東平〉:「玉壺挈美酒,送別強爲歡。大火南星月,長郊北路難。」;〈餞校書叔雲〉:「不知忽已老,喜見春風還。惜別且爲歡,裴回桃李間。」;〈泛沔州城南郎官湖〉:「當時秋月好,不減武昌都。四座醉清光,爲歡古來無。」
歷經遼、金、元的異族侵襲後,漫長時空的「詩」莊「詞」媚,所有壓抑含蓄的敘景、抒情、寫意,轉而嘻笑怒罵,直書胸襟,無論是「平仄協韻」或「自由襯字」,這些推陳出新的變革,從生活基底到精神追逐,都促成了文化風景的驚天翻覆。
元末明初的楊景賢雜劇《西遊記》第十四折「海棠傳耗」,豬八戒化作朱生擒捉裴家姑娘,她的「為歡」也只是〈喬捉蛇〉的虛與委蛇:「展眼略為歡,開懷且自飲,一家一計自相尋。」
「我如今置著衣服首飾,辦著禮物,著你家去走一遭。」豬八戒一說,裴家姑娘表面情腸柔軟,實則歌曲中藏著酸惻難堪:「纏頭錦,買笑金,全不要恁。但能勾見爺娘一而也叨你福蔭。」
不過,別擔心,孫行者來啦!他一邊說著:「師父,在這莊上歇了。我心中悶倦,這座山不知有多少高,待我去量一量。」一邊唱〈上山科〉:「好高山,好明月。我且阿一堆尿。兀那黑漢子,在山半腰裡,伴著個人,又是妖物,我且聽他說甚麼。」到最後當然「著豬吃個大石頭。」,總算皆大歡喜。
很喜歡「為歡」這方印,白文樸拙,朱地框出些微艷色;很喜歡剛收到陳俊卿寄來的這幅畫,黝暗的天地,能夠翩然飛翔,就是亮光;更喜歡在讀曲、說曲的如夢日常,享受著幾許浮生為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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