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界除了詩,還有誰來晚了?
1.我,來晚了嗎?
收到掌門詩學社《掌門詩學刊》87期春季刊,立夏已過,小滿預告著新的季節。林央敏以寬闊的大視野,〈在平洋自由創作〉演述著獨一無二的藝術含量,不能複製,叫多邊的世界都無從模仿;南橋思以穿梭不同方向的捷運織綴〈城市的思念〉,「遙遠/恰恰是思念的長度」;還有許許多多的小鏡頭,吐露著生命的回甘。
本期封底詩作者謝振宗,透過〈玻璃杯〉日常「放入幾許烏龍或香片/校園鐘聲自水底捲起千堆雪」,回望平淡卻滋味無限的教學生涯;雨弦藉「一輩子/一把泥土就夠了」的〈盆景〉,看透迴盪在〈牆〉的裡外同樣不得其門而入的孤寂;張威龍浪漫的詩與畫〈如魚〉:「如果一眨眼/就會錯過你美麗的身影/再輪迴千萬年/我期許自己是一條魚/泅向你」,疊映著余光中〈迴旋曲〉和周夢蝶〈還魂草〉的魂魄靈光,綰結出纏綿的現代聊齋。
一整季的《掌門詩學刊》,玩味著詩的各種可能。二月的「情人詩」專輯,卡路的〈水母〉:「我們的愛那麼透明/泡沫是每字傾訴/呼吸間款款流露」和依凌的〈祉有你〉:「讀著你的體溫/探測愛的刻度/情如海深」,把水底透明的微毒都化成心中晶瑩的吞吐;雋永的「一行詩」,很喜歡胡同以「內心最曲折的海岸線的愛」來捕捉〈愛〉,曾渺渺〈黑暗時刻〉的詩思太有智慧了:「即使在最黑暗的時刻也有光明,還有蚊子……」
特別喜歡楊子澗「魚寮落羽松」系列六首。〈我,來晚了嗎?〉,讓人印象深刻:「都是歲月的顛簸,耽擱我太久/髮蒼視茫,不知大雪已過/節氣早攀越過了春分/錯過了你嫣紅的歲月」,寫景,寫人,也寫蒼茫的時空轉折;想起他在《掌門詩學刊》85期發表的〈風寄了一封信〉,也是在同樣的天地凝視間,為風信子注入愛的重生與消逝。
細膩的「詩生活」,反覆咀嚼著生活的餘味。〈報春花,大自然的詩意〉原是大年初一迎接龍年時短短的350字春訊,謝謝麗子的慧眼、善意和巧思,讓我得有機會,從報春花「青春」、「希望」、「不悔」的花語延伸到王國維的人生三個境界;鄭文山〈吃掉影子〉後閉上眼,讓青春的影子一小片一小片復原,情絲婉轉,廻映著整本《掌門詩學刊》多元的議題與跌宕的抒情。
2.詩生活:報春花,大自然的詩意
歐洲報春花在一年初始綻放,張口為天地歡唱。冬日過去,萬象復甦,想像著在晦暗的天地間緩緩前行,有一朵花,盈盈,款款,忽遠忽近,報春花的花語就成為純粹的人生拔河,從「青春」、「希望」到「不悔」,宛如華人魂魄裡「說不出口、也不想說」的文學傳統,直接從〈蒹葭〉走出來的堅持和絕美,遙遠、飄渺,即使無限趨近也無從觸及。
這樣的朦朧追逐,在漫長時空中一路滲透、影響,而又迴環墊實,直至王國維「人生三境界」的評點,更呼應了報春花花語的初甦預言。
第一個境界是熱烈張望的人生遠景:「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傾注了青春的渴望和遙遙張望的無懼。
第二個境界是當下的傾盡一切:「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拚卻全部,相信未來,為了「命中注定的甜蜜魔考」燃盡瘋狂,這是希望的熱切、當然也帶著希望背後不顧一切的慘烈。
到了第三個境界,世界安靜下來:「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所有的追尋,繞了一大圈,才知道幸福並不起眼,安睡在我們戀戀低吟、依依淺唱的簡單日子裡,花香撲來,我們無悔,因為幸好來得及看見一直未曾注意到的當下安穩。
「青春」的張望,開啟一生奔逐的旅程,文藝復興重新發現古典藝術的內涵時,其實也是人性和神性拉扯中的渴望和勇氣;因而才能裝載著無限的「希望」,從真實細膩發展到矯飾繁盛;最後又放棄形式主義和戲劇性事件刻繪,重回大自然的寧靜,從法國浪漫主義轉向寫實現代的「巴比松畫派」,起伏無懼,生死「不悔」,也為此後印象派的氤氳光澤,鑿開縫隙。
畫家米勒出身耕農家庭,十七歲創作〈牧羊人在看守他的羊群〉,十八歲開始學畫,而後以寫實手法描繪鄉村風俗聞名。四十歲後的〈拾穗〉和〈晚禱〉,在寧靜中洋溢著負重、感傷、承擔和尊嚴;年過半百,約略同期完成的〈報春花〉和〈春〉,重新在晦暗中透出旺盛的生命力,微小而又壯大,轉瞬衰謝卻又永恆經久,四地迷濛,風雨寒凍終將過去,大自然如詩,無須說盡。
踏進素描教室,時近春甦,跟著〈報春花〉的線條行進。很多人畫畫或看畫,喜歡流動在畫面中的顏色,我卻特別沉迷在黑和白的長短細線中,慢慢感受著掙破晦暗的「青春」,遊走在感傷和尊嚴間的「希望」,以及走過一段又一段負重和承擔的「不悔」。
龍年初至,貼伏在大自然的衰謝和永恆間。並置歐洲報春花的照片寫真、米勒的粉蠟彩畫,以及我的黑白素描,宛如看見,生命如四時行進,一點點的寒凍和溫暖,都是生活著、呼吸著的真實裸現。世界的成住壞空,我們的生老病死,從「青春」、「希望」到「不悔」的巡迴往復,無一不是在遞寄著天地間的層層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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