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裁紙機響起，割心

    立秋後，陽光瀲灩，天地勝景看起來還是熱烈明朗。遠在歷史記載最初，周天子率三公九卿諸侯大夫到西郊迎秋；漢沿舊俗；宋代《夢粱錄》記載：「立秋日，太史局委官吏於禁廷內，以梧桐樹植於殿下，俟交立秋時，太史官穿秉奏曰：『秋來』。其時梧葉應聲飛落一二片，以寓報秋意。」

    一葉知秋。涼風至，白露生，寒蟬鳴。

    八月還沒走到一半，上課前，坐在創作坊翻讀著學生作品，準備深入討論，忽然看到阿孟從儲藏室抱了箱標示著「1996年生畢業生」學生資料，放到碎紙機旁。阿孟的資料也在裏面。戀戀難捨地翻著報名表的第一頁，從父母親職業透露出來的生活模式，地址展現的生活圈，還有每一位老師寫在字紙間的每一個字，個性的附註，特殊表現的提醒，以及每個學期登在新聞台的作品品題……，第二頁以後，是老師們的授課簽名，隨著第三頁、第四頁……的聯絡簿，這麼多老師，這麼多課程，這麼多走過的歲月，旋舞出這一路大大小小的學習故事。

    很難想像，這二十幾年的學生資料都要銷毀了。記得，有個創作坊寶寶在重大車禍後，記憶漂離，住院一個多月後，好不容易可以自由行動，第一個外出行動，竟然是到創作坊索取聯絡簿影本。想起每位老師在「聯絡簿季」日以繼夜寫了兩萬字，行政姊姊又大費周章列印、張貼、檢查回簽，居然可以協助孩子們「回收童年」，整個團隊都熱淚盈眶。啊，就是這一箱又一箱學生資料的四時風景，收納在一年又一年疊得越來越高的歲月魔法裡。     阿孟啟動了碎紙機，音聲響起，像宋官穿秉奏秋。秋來，梧葉應聲飛落千千萬萬片，我的心跟著都割得碎碎裂裂，越聽越傷心。廠長斷然下了指令：「你去教室備課，別坐在這裡。」

    太史官高聲報奏，梧桐葉子非落不可，果然是農曆七月的梗。         2.公司帳號結清，心情果汁Vs.百事可樂

    曲終人散，是生命必然如此的浪漫意象。不過，真實人生中的「曲終人散」，實際得「要命」，繁瑣得要人命，一點都浪漫不了，夢工廠廠長列了一張清單，從會計師、健保局、勞保局……到各個單位的地址變更，像磨子打轉，一天、一天認真「拖磨」。

    創作坊大小兩位管家大力整頓，留了漫長的餘暇讓我繼續「傷春悲秋」，沉溺在從立春到立秋的「告別」。只有創作坊公司帳號的結清，本人臨櫃，簡單得多，所以成了我的工作。拖著，拖著，實在拖不了啦，在暴雨中走進玉山銀行，風雨淒淒，雞鳴不已，氣氛很「入戲」，從警衛到行員都在勸我，公司帳戶越來越難開立，還是保留下來吧！     哎呀，如果可以選擇，我甚麼都想保留啊！幾十年前，室友就「神機妙算」，一口咬定我有囤積癖。為了替我「治病」，一箱又一箱學生寫的信和手作卡片，在我缺席時被銷毀了，偶有「信箱」在我眼前開封，只要我稍有不捨，廠長就鐵腕執法：「不留。要不然，實在太對不起前面幾箱被銷毀的信了。」

    這……對整理和秩序束手無策的我，只能像迎春在《紅樓夢》裡萬般無為，自顧自去讀《太上感應篇》。下了課，接到淑委電話，想著總算來了個心腹之交，遞上輕惆淺悵「心情果汁」一起共情：「來感受我的離別與不捨啊？」

    「你也離別太久了。」淑委笑了，改上一杯泡泡多到爆杯的「百事可樂」：「來問你地震如何啦！四級耶！回家後，如果情況混亂，不要忘了通知我幫忙。」

    8/15午後5時6分，天搖地晃，震央在宜蘭近海深度9公里、芮氏規模5.7，花蓮、新北及桃園震度4級。8/16晨起，從宜蘭到花蓮，大規模餘震不斷，輕惆淺悵被震掉了，才發現，「百事可樂」後勁很強，到現在還甜甜的。         3.我一定會記得

    最後一堂課的結業寫作，命題〈我一定會記得〉。提醒低幼孩兒們，即使不能回到創作坊，也要記得，生命最美好的教育就是「自己教育自己」，做好基礎準備，記著這一路走來的殷殷叮嚀，像打包了「隨身揹」，無論走到哪裡都好玩。

    到了寫作時間，孩子們打開作文簿，一張又一張嚴肅的小臉蛋，拼命掏挖著全部的記憶。無論是「說好話，負責任，團體感」、「內容，結構，修辭」、「生活，語言，文字」、「魔法123」、「觀察，想像，思考」、「讓世界比我們出生時好一點」、「當你一笑，世界也就笑了」……簡直像在少林寺苦練十年後學成期滿，正按著規矩，打出十八銅人巷。

    「老師，我們是哪一天認識的？」安靜的「十八銅人競技場」，只有小二的若熙平靜地走出來，認真問我。這是八月閱讀課的新生，我打開點名表，找到上課日期，同樣也一本正經地回答：「第一堂課是八月一日喔！」

    聽完，小女孩靜靜點了點頭，回到座位，最後交出一篇很可愛的作文。我一看就笑了：「我跟黃秋芳老師8月1日就認識到8月22日，沒想到一轉眼就過去了，美好的日子總是過得很快……我會永遠記得黃秋芳老師。」     記得初相識，好「言情」啊！在浪漫小說裡，初相識的日子，標誌著記憶的起點，是情感的根源與紀念，也是堅定與忠誠的信誓；隨著流光走動，慢慢在回憶與懷舊中，看見成長與改變，同時也更強烈地勾勒出關係的加深與設色，成為一種深具情感綰結的象徵，不僅體現角色間的命運牽繫，也為故事注入更多的柔軟與堅定。

    好想知道，在這個小小孩心中，我們的初相識，標誌著甚麼樣的起點？走過創作坊的悠長歲月，我也記得，初相識的日子是1990年7月1日，巨蟹座。開幕演講是一系列的「我的文學歲月」，由林文義打頭陣。34年過去了，然後呢？回憶與懷舊、成長與改變的同時，是不是也在這麼多人、這麼多事的命運牽繫裡，為一生的起伏，注入了原來意想不到的堅定和柔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