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實況轉播」帝王爭霸賽

    三國時代，「函谷關」以東，被視為文化深厚、經濟生活比較寬裕的「已開發世界」，關東諸侯自然比關西軍閥多出許多名望和聲勢。來自西涼、并州這種艱困山區的董卓，無論軍隊實力如何驚天撼地，始終被視為文化尚待開發的「蠻荒野人」。

    征討董卓的關東聯軍，潛意識裡難免都藏著這種文化優越感。董卓結束外戚和宦官的「權力競賽」後，曹操配合袁紹出兵，追擊袁術、公孫瓚和陶謙的聯軍，把袁術逼向淮南、讓公孫瓚北退幽州。那時候的袁紹，怎麼也想不到，短短三年，在他和曹操之間，會發生那麼驚人的逆轉，「官渡」對決後，不得不讓出舞台，看曹操獨霸北方。

    曹操先在兗州異軍突起，採取武裝鎮壓和友善誘降，迫使三十萬青州黃巾軍投降，就在他進擊徐州時，兗州豪強張邈趁機勾結呂布，佔領濮陽，兗州只剩下三座城池仍然堅守，荀彧留守鄄城，親自出城說服攻城將領，與程昱、夏侯惇力保三城。曹操起家，得之於他信任荀彧。初到兗州，荀彧代表士族從袁紹陣營「跳槽」而來；迎奉天子，遷都許昌；隨著曹操勢力越來越大，年輕時和荀彧有志一同地規劃迎接小皇帝的董昭，和曹操一起醞釀「升級魏公」的擴權計畫，荀彧站在對立面勸阻，慢慢遠離權力核心，在曹操南征時，生命結束在五十歲盛年。

    「赤壁」南征，重演「官渡」大戰以小博大的傳奇逆轉，天下三分。慘敗的曹操好不容易從征伐關中振作起來，開始面對暮年後家族存廢的思索。許田遊獵後的「衣帶詔」撲殺被曹操識破後，懷孕的董貴人被絞殺；而後伏皇后密謀反抗，以死做代價，兩位皇子被毒殺，三十三歲的劉協，只覺得人生遠景仿如黃昏，慢慢暗下顏色；六年後，曹操過世，劉協讓位給曹丕，離開京城，走出這個「皇位囚牢」，在山陽過了幾年安寧日子。

    最後，司馬懿發動政變，兒子們在他死後擺脫「低調戰術」，張揚擴權，司馬師廢除曹芳，另立十三歲的曹髦；司馬昭總攬大權後，剷除異己。曹髦從小目睹家庭變故、宮廷爭鬥和皇室日衰的政治現實，即位後樽節戒奢，慰勞百姓，糾察失職官員，立志興復皇室。他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親手上陣刺殺權臣的皇帝，只是，滿朝文武，都是和司馬昭利益糾纏的「共生集團」，曹髦當眾被殺，司馬昭只用幾輛破舊的車子送埋了曹髦，就讓他和他的後代，都消失在史料中。眼看曹氏殞落，都是因為氏族孤單，於是，司馬家大封諸王，終而釀成「八王之亂」，重挫國勢，和平安定的局面只維持十幾年，五胡亂華後造成大量破壞，百姓與世族爭相南遷，延續成「東晉」，北方進入「五胡十六國」的爭戰兼併，南北分裂，一直發展到南北朝時期，直到西元589年，才由隋朝重新整併起統一的王朝，為盛唐做好準備。

    這一場又一場「帝王爭霸賽」，終於告一段落。真正的「實況轉播」早已消失了，「歷史現場」隨著接棒立場迭變；官方解釋不能說服尋找真相的讀書人，就會有更多搶奪歷史解釋權的「經典現場」再現，一如《三國演義》的逆襲；然後在「民間現場」中繼續分裂、增生，反應社會期待，滿足更多對生活和命運的不忍和不滿，隨著漫畫、小說、電玩、影音，走出了各自不同的風景。

    曾經，創作坊教學團隊湊在一起，三天兩夜讀三國；先為學生訂了100套三民版《三國演義》，不僅陪著三國班的孩子精讀，也鼓勵寫作班孩子們趁寒暑假細讀；後來，愛上正展版，加訂20套，還密密麻麻的附註，引起一些教學朋友拍照當作「獵奇」。我以官渡、赤壁、宜陵三場大戰當「時光分鏡」，寫了《輕鬆讀三國》，和喜歡讀史的人，輕輕鬆鬆走進三國；又以曹操為主視角，收納相關成語，從天下將亂到王朝更迭，寫《三國成語攻略》；現在又愛上王曉磊兩百多萬字的《卑鄙的聖人：曹操》(全十冊，江蘇文藝出版社簡體2011/6/1~2014/3/1；印刻出版社正體2018/5/15~2021/10/20)，沉迷在不同視角裂生出來的聲音。

        1.從「治世之能臣」擺盪到「亂世之奸雄」

    王曉磊的曹操敘事，前三冊從童蒙青春的任性自由到生死邊陲的家國激盪，勾勒出從「治世之能臣」擺盪到「亂世之奸雄」的傾斜通道。

    《卑鄙的聖人 曹操》，不知天高地厚的富二代、權二代，在士族世家背景裡的自卑和說不出的自厭，再加上一些珍惜和期許，形成青春的叛逆和熱血。《卑鄙的聖人 曹操2：鎮壓黃巾起義，理想破滅》，行政腐化，人民暴亂，外戚與內恃惡鬥，引進董卓，對照出曹嵩猥縮中的夢想和智慧和袁紹高貴裡的自恃和庸困。沙場征戰的血腥和朝廷腐朽的難堪，在真實和理想間碰撞，經歷無數次歷險與死亡，偏激的情緒起伏，險境中的勝負翻轉，正形塑著曹操對家國未來的想望和信念。《卑鄙的聖人 曹操3：起兵征討董卓，雄心暗起》，呂布殺了董卓，天下驟亂。曹操落難逃亡，投奔袁紹；始終搖搖擺盪卻如微燈的老父，以及撐持「家的意義」的弟弟，橫死於流離途中；青春的無懼，生命的冒險，挫敗中日漸成熟的視野，和生命的重壓和痛楚交錯成血洗徐州的腥魘。

    接下來的三冊，用精細的工筆，細細描繪「官渡大戰」前後的人、事、物，各種心境轉折的放大特寫，是曹操一生最縱情、最鮮活的上坡奮鬥，激盪出華燦的濃彩。《卑鄙的聖人 曹操4：挾天子以令諸侯，獨攬大權》，家國迭變，價值搖擺，清楚具現治世早已成為泡影，亂世崩裂，無論願不願意，終究得從「能臣」跨向「奸雄」，才能踩踏出繼續前行的路程。據兗州，挾天子，收劉備，戰宛城，打袁術，潰呂布，宛如階梯攀爬，從身世自卑和自尊糾結的綑縛中破繭而出，直接面對袁紹。《卑鄙的聖人 曹操5：以少勝多的千年經典，官渡之戰》，人性的矛盾拉扯、信念的堅持與消餒，以及難以預測的時運翻疊，在時空輾轉中，揭開高潮起伏背後的微差異。殺呂布，試劉備，襲殺玉帶詔，掩進烏巢逆襲袁紹，此時在慈濟回診路上，竟入迷到從一早直接坐到終點站、等診時也讀到過號。《卑鄙的聖人 曹操6：滅袁紹統一北方，野心爆棚》，風光無限的袁紹蒼茫落幕，家族殞落；入世的郭嘉和出世的華陀在輝煌中預見腐朽；收納張繡和丁氏決絕，凸顯出早已離場的曹昂無可取代的繼承人意象；甄宓的出現，預告曹操時代終將落幕，曹丕和曹植總須一爭；復九州，廢八國，所有叱吒風雲的巔峰表象，隱伏著無路可逃的艱難頹朽。         2.匯萬千波濤的高潮是再也不能複製的巔峰

    《卑鄙的聖人 曹操7：現場直播，赤壁之戰》的敘事事件非常緊密，追烏丸，廢八國，復丞相……，天下大勢層層趨疊，匯萬千波濤於高潮，誰也沒有意識到，那就是再也不能複製的巔峰了，與此同時的縫隙正悄悄崩裂，死張繡、失郭嘉、軍師離心，仍擋不住大勢來時的自矜自得。殺華陀，驅張機，埋下頭風束手、難挽曹沖的隱哀，也成為「壯志未酬」、「繼祀奪嫡」的隱晦預言。最後的「赤壁之戰」，重現「官渡大戰」的以小博大，曹操在最風華的人生巔峰逆轉，來不及遏阻的裂隙四處塌裂，天下三分，袁黨餘亂，西蜀斷交，西梁蠢動……大環境的天下崩亂，沒有過去艱難，小世界所握有的資源，也遠比以前豐富，55歲的曹操，卻再也不曾迎風而上，在時間之前，在身心耗損的煎熬底層，在不再能全面操控的時局裡，飄零躊躇，反覆煎熬。

    這位一路披荊斬棘的一代雄才，究竟如何失去耐性、難抑急燥？所有豐沛的生命力，如何在難以兼顧的裂隙間一點一滴篩去？這些跌宕起伏的異變，可說是全十冊的大轉折，需要深入鋪陳，奇怪的是，作者反而集中在薄薄一冊，裝載過於龐雜的史料和詮釋，有時對一些人、事、物的心理刻繪就流於扁平，人物臉譜翻變得太快，描摹驕矜自是失於「刻板印象」，進行節奏稍覺倉促。         3.擺盪在卑鄙和聖人間的常人

    最後三冊，迅疾攀爬的上坡歲月在徒勞盤旋後，無論是高層孤寡或基層庶眾，全都兜進「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的征戰迷霧，時間久了，自然心知肚明、卻又不願承認，從個體到大局，都在不可逆的歲月單行道中逐步下坡。

    《卑鄙的聖人 曹操8：曹操暮年急竊國，曹丕曹植急煎》的敘事節奏慢了下來，大事件僅瓦解關中聯軍的軍事行動和加速復九州、進魏公的政治表態，卻像放大鏡，一點一滴特寫出關鍵轉彎的小鏡頭。曹操暮年難再的自傷和焦慮，以及對家族身後的期盼和憂心，一如複製了他一直看不上眼卻又深受庇護和影響的父親曹嵩；曹丕在父子、君臣中的危疑，強化他對暮年接班的迫切焦慮；荀彧在漢臣、魏賊中的煎熬，更對照出他一生中從放蕩自在的青春熱血擺盪到郭嘉預言「騎虎難下」的進退艱難。《卑鄙的聖人 曹操9：千古之謎，曹操為何棄曹植立曹丕》在曹操費力而徒勞的南征、西伐間，凸顯曹丕、曹植的十年爭儲，同時也埋下士族改革的顛簸艱難。《卑鄙的聖人 曹操10：大結局，梟雄的宿命》的南征、西伐，不僅費力、耗損，也強烈地凸顯出曹操擺盪在卑鄙和聖人之間，家業、奪嫡、世家、創國、天下長安……，沒有任何一個結果實現過他的劇本結局，但卻也沒有一個決策轉彎，不是他親手鑿鑄出來，到最後，不過就是一個和我們一樣被病、老、心志失落磨蝕的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