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為妃三十年

    過年讀書，總會有Ally的品牌精選，黑兔隱去、青龍將屆的這年除夕，初識「她與燈」。這個奇特的筆名，據說典出浪漫主義評論經典《鏡與燈》，女孩坐在燈下，場景美得很古典，像宋朝工筆畫，所以，《為妃三十年》藉兩個人都很喜歡的黃昏，虛構出「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的情話，雖不可信，喜歡的人自然就慢慢靠近，直到〈鏤雲開月記事手劄〉的番外篇，才算看到真心。這一段小說收尾，想必在作者心裡，已然勾勒過千千萬萬遍：

    那一刻，他們都暫時忘記真正日薄西山的是甚麼。逐漸隱退的前朝之影，與磅礡喧鬧、綿延幾千年的漢文化，又那樣順著逐漸斂盡的天光，落在一個脆弱的女人身上。

    有願同流。與她相知的這三十年，皇帝的人生逐漸熱鬧起來，沉悶、嚴肅的平昌文壇獲得了新生，無數年輕人從當年的黃昏裡昂首闊步的走了出來，一如如今站在皇帝身後溫厚而從容的王定清。

    王疏月死了，皇帝和無數人生命裡的那片黃昏好像也悄然結束了。

    天光斂盡，黃昏落幕。夜窗燃燭火，她與燈如故。

    一盞微燈，映照著研究生畢業後跨進忙忙碌碌的晦暗真實，當年的她與燈，壓力很大，熱情耗盡，不得不離職養病。漫長的時間停頓，讓她埋進人類學、社會學，在混亂浮沉中，學著理解別人怎麼思考？整理世界運轉，思索和他人的聯結，以「修復」為核心價值，以小說療愈自己，和心靈和解，從而尋找出情感安置的方向，釐清自己該如何活下去？

    2018年中，仿宋架空的《宮煞》背景，以一種無從抗拒的「灰濛濛的雅」，勾連微塵宮女、落魄皇子和掌權宦官的故事；2018年底藉仿明架空的《庶人》，講述公主將駙馬全家推上斷頭臺後重新面對和修復；2019年仿清架空的《為妃三十年》，聰慧通透地拉近滿漢融合，登上古言年度榜。

    接下來仿魏晉架空的《朕和她》，盤據2020年古言榜。在破碎中仰望信念，無懼無悔，永不曲折，這種即使皮開肉綻也要心安理得的執著瘋狂，一路磕磕絆絆，慢慢也生出冷暖自知的切膚實感，只要遇見一個相似的靈魂，就能在相互救贖圓滿重整。她與燈，這個有趣又有滋味的筆名，找到一種有趣又有意思的「自己的頻道」，在滿是血腥、白骨的晦暗中，建構出一點點微光。

    從梳理時空背景的創作起點，把精細的時空背景「閱讀輸入」，轉化成此後不斷精雕細琢的「創作輸出」，直到2021年的《觀鶴筆記》，借用《宮煞》的時空整理，重新打磨再造，登上VIP強推榜和頻道金榜，自此成為古言值得注目的新星。無論多難、多麼不可能被理解，真心的，總是會遇見另一個相近又迥異的真心，相互靠近，彼此修復，一起往對的方向同行，在驚濤駭浪的奮鬥中，學習相信、並且真實過著簡單、恬淡的日常，一天又一天，溫緩安定地走下去。

     《為妃三十年》以「鋼鐵直男」賀龐的霸道和傻氣，為高不可攀的皇帝高度，製造親切笑點，網路連載又名《鋼鐵直男的無腦戀愛史》；以美感殊異的撞擊，打碎身份差距；就在這種充滿弔詭的歡樂氣氛中，襯出傷情哀婉的柔軟聰慧，在卑微處撐起剛烈；再以陽光璀璨的願景和不屈不撓的決心，慢慢弭平階級差異。這種克服艱難、仰望美好的力量，以及喜慶不盡、餘情迴盪的甜美，特別適合從除夕到初一的跨年氣氛，即使在一屋子吵吵鬧鬧的喧囂中，一點也不妨礙閱讀的行進和歡喜。        2.觀鶴筆記

    《觀鶴筆記》洽談影視改編時，傳出有意找成毅擔綱，引出新一波閱讀潮，成毅的小說改編傳說，實在太多了，我一路跌坑，被騙成為日常，但還是一直沒打算看「太監文」。直到這年春節拿到書，很喜歡簡體版的裝幀設計，封面的半弧書衣，第一卷從朱紅落到黑底，熱情又血腥，封底極具巧思，切出新月，鏤空透出玉珮鶴垂，頗有幾分「我於窗中窺傷鶴，恰如仰頭見春台」的淒切凜冽；第二卷從黯灰到雪白，正是「路出寒雲外，人歸暮雪時」的惆悵惘然，封底缺月映照出雪鶴孤影，冷冷吐露著「寒霜易融，滿月難常」的感傷，跋涉在殘酷的血腥扭曲中，明月微霜，雪鶴獨行，如一場冷冽又溫柔的獻祭，第一次覺得，「東廠觀察筆記」不能算太監文，而是「文人畫」。

    很喜歡鄧瑛從「甚麼都有」瞬間被打到「甚麼都沒有」時，如碎玉，如破月，如經風摧殘後的松木，如傷棲於湖泥中的鶴，卻仍然堅持著無法磨蝕的信念。吐露傷痛，因為極雅而壓抑；刻繪幽暗，但不絕望，因為有所堅持帶出微光，霜風雪色，有點涼，又很明亮。他是個真正的文人，帶著最純粹的「文心」，坦然認下偽善者丟下來的所有莫須有罪名，給自己寫罪書，接受淩遲三日，背負後世駡名，很單薄，很無謂，看起來無求、自棄，還是在日常生活中端整態度，全心敬事。有點像成毅在《蓮花樓》裡詮釋的李蓮花，但又缺少那種「一念心清淨，蓮花處處開」的圓熟豁達，反而有種隨時都會崩裂的破碎感，卻又在一切都要消融於無形之前，以嶙峋風骨，撐起崩天裂地，捨身地獄，無求無悔，無所計較。

    他不知道的是，六百年後的楊婉，為他計較、為他的「身後名」爭戰十年，進而為十年執迷穿越而來。「婉」這個字，指的是和順美好，她卻因為靠近而不甘、不捨，從此不和順、也不美好。她決心在筆墨裡為他的「生前名」再戰一場！他心中所願，她幫忙實現；他法說出口的，她替他說；他寫下《百罪錄》換取政治清明，她就用《東廠觀察筆記》領著天地全他衣冠，提早海晏河清；她尊重他選擇的死路，再想盡辦法讓他生。

    這一路走得艱難，因為堅定，即使顛簸也算遂願；對照她那貴為皇妃的姊姊楊姁，眼看著青梅竹馬戀人鄭月嘉在科考前為了守護她淨身進宮，十年相顧，十年沉默，更覺得自己值得。「姁」這個字，指的是喜悅自得，她卻不喜悅、不自得。鄭月嘉死前帶著滿身傷路過文華殿，知道最珍惜的人就在身後，最後的難捨仍然如清風淡月：「生死我自負，遙祝她珍重。」；可惜他不知道，此後她一生「身負憾事，餘生望月」，如受淩遲。

    朱易琅想當一個好皇帝，張洛想當一個好官，李魚只想當一個簡單的人；楊倫謄書，白煥贈棺，連遠遠的雲輕、陳樺都為鄧瑛心如刀割。他們都是很好的人，就是幫不上忙，在文臣與宦官的對立惡鬥間，在集團與集團的政爭之前，每個人都微如螻蟻，身不由己。

    「很殘酷的一本書，看的時候心情都很悶，一直都很不喜歡明朝，看了更討厭。」Ally說：「誰都知道這本內容深刻，但現實都那麼累了，還是比較喜歡《為妃三十年》。」

    即使這麼悲傷，還是很喜歡《觀鶴筆記》。在悲愴中抱琴前行，為世界留下清音，無論如何，都是絕美。一直以為在熟年後，失去了悲劇的美感，很難讀傷痛文，幸好沒有，所以還可以在壓抑中，承擔悲切和溫柔，在晦暗中相信希望，一些些堅定，一些些努力，匯集起來，就會喚醒清明。        3.霸官

    創作坊開工後，大家都上工了，我貪得悠閒，多看了清楓聆心一百萬字的《霸官》。從《紅衣青衫，大王膽》、《青杏黃梅，馬蹄漸》、《雁翎寒袖，西風笑》到《霽山有色，水無聲》，連續四卷，演繹出《西陂類稿》卷十三〈論畫絕句二十六首〉提到王希孟的這一句：「進得一圖身便死」。王希孟十三歲入翰林書院，開始畫得不夠好，卻因為深具潛力得徽宗指導，之後以半年創作出〈千里江山圖〉，青綠山水恢弘壯麗，氣勢磅礡，觀圖如遊園，擠身中國十大傳世名畫，全長近12米、高5米，為宋代傳世最長畫卷。

    此圖完成時，王希孟僅十八歲，且傳世畫作僅此一幅，增添許多傳奇色彩。他和徽宗的關係，山水視角可不可能延伸到家國關切？十八歲以後的變化和發展呢？加上各種相互矛盾的評價，甚至是無人確知的生死……，這些曖昧的歷史隱晦，藏著豐富的想像縫隙。

    《霸官》以〈千里江山圖〉勾出徽宗時期的繁華糜麗，王希孟從王七死而為王九，在仿高宗時期的國難困局裡，皴染出魏晉遺韻。不過，為了避開爭議，作者還是刻意架空，滅國的徽宗化成「暉帝」，南頌、北獠、大今、魑離建國後的大蒙，宋、遼、金、元，各有所本。故事從小地方鳳來縣的桑家說起，一夜間被大火焚盡。自小離開家拜師學武的桑節南，經歷師門叛變，師傅自絕，被打斷右手經脈服下惡毒「赤朱」，相依為命的小柒被下蠱，還是回來尋找真相，一路牽引出各路棋局。

    「節南」即終南山，小名「六娘」，以「小山」行走天地；巧合的是，王九住「南山樓」，名字叫王泮林。她走在復仇路上，他逃家漫遊，直到「山」、「林」相遇，相互博弈，彼此爭鋒相對，其實默契十足，以專門設計製造武器的北獠暗衛神弓門為起點，慢慢拼出棋局。神弓門叛歸大今；制約神弓門的隱弓門選擇魑離；士族崔家、王家、劉家，商賈紀家，將軍趙家，水軍玉家，驚才絕艷的師傅柒珍，飄零動盪的師叔桑浣，斷肢卻恩的娘親賽朵爾，無緣的姊夫崔衍知，覆滅的北獠遺子赫連驊，真情重義的良姐姐……，所有的人物群像，身不由己地捲進南頌、大今、大蒙幾個國家之間的爭鬥。

    權謀、諜報、軍事、器造、奪嫡、宅鬥、武俠、復仇，以及軟媚溫柔的書畫、蹴鞠、飲饌、戲曲、青樓歌苑、江南園林……，像萬花筒，不斷幻變出各種情義和背叛、困頓和逆襲，以及各自堅持的信念和付出。生死轉瞬，看起來很悲憤、很熱血，其實又很柔軟，允許每一個人在碰撞中圓滿各自的情志追尋。

    最有趣的是，高遠的士族王家，延續王羲之坦腹東床的「好女婿」傳統。滿腹詩書的王五雲深，因為矮，飽受正妻羞辱後，只有抄家後的舒風華相伴，雲深風華，很剛好；王九放棄才華橫溢的王七身分，專心寵妻、教子；溫潤優雅的王十二不識字，熱愛烹飪、管家，追隨小柒行醫天涯，當真人如其名，楚風一陣，春暖花開。

    書到最後，大今大軍犯邊，大蒙掣肘，南頌守過這時，還有下一次、下下一次，以及無數的下次。人生，終究是自己的。六娘和王九顧不到天長地久，只能課子罰抄，平淡日子也時常鬧得周圍驚天驚雨驚天經地，人見人怕，人見人愛。

    闔上書，剛好初九天公生。最後一場春節熱鬧的鞭炮聲，震破幾百萬字的「小說結界」，從奶香白的月光湖起身，霸也好，官也罷，都不如屋裡火盆剛換，驅逐夜寒，剛洗好的棉被曬得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