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閱讀紐帶，畫面是AR擴增的實境翻新

    2023/5/21下午兩點到三點，參與《VERSE》雜誌「亻厓庄文學季」的閱讀推廣活動。在晴耕雨讀小書院主講「因為成全，所以勇敢！--鍾肇政的脆弱與堅強」，從鍾老小說中的主要意象，看見每個人的脆弱，感受那麼多文化館舍的時空記憶、那麼多作家作品的反覆逡巡，都在精心規劃的讀本導讀中，找到安心的居處。

    辭別鍾老三年，年年戀念，在他的文學庇護下，所有的晦暗掙扎才有機會，微光照亮。回想2019年底隨著客委會「浪漫台三線文學奇幻之旅」在鍾老家的客廳，最後一次收納了無限繁華；不到半年，鍾老在2020年5月16日和這個世界告別；6月在《文訊》號發表〈庚子悼亡，一個艱難又輝煌的世代日漸殞落……〉https://mypaper.pchome.com.tw/hi5877/post/1380318986，7月在桃園市立圖書館企劃的「傳唱插天山之歌：共下來讀鍾肇政」，主講「鍾肇政的台灣文學塑像」，換我們向鍾老戀戀告別。

    2021/3/28，參與鍾肇政文學生活園區「冬日下的暖陽．春苗幼萌」文學沙龍，主講「凝視鍾肇政的台灣文學塑像」，分享鍾老的生命顏色，為這每一年的莊嚴致敬寫〈告別與啟程：凝視鍾肇政的台灣文學塑像〉https://mypaper.pchome.com.tw/hi5877/post/1380599993。

    2022/5/16，在客家電視台偶遇雯芳從《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桃園作家訪談錄》聊鍾肇政留給台灣、留給我的資產，不只是客家、不只是社區、不只是文學，而是鋪天蓋地的馨芬無限……。截下影片，寫〈離開兩年了！鍾老，你那裡好嗎？願你所熱愛的這片土地一切安好〉https://www.youtube.com/watch?v=ANeQyo0Oi50&t=12s。

    流動在鍾肇政的「作品荒原」，每一次領讀，我總希望帶著大家，發現一段又一段輝映自身的風景。第一年，我以三種不同登山途徑上插天山，其實也是三種不同的閱讀方法靠近時空已然慢慢遠去的文學世界；第二年，從鍾老的生命顏色回扣我們自己的人生色彩。活動前，讀著貴月的小文：「黃秋芳老師講鍾肇政，那是一生至少要聽一次的靈魂式演講。」     第一次看到有人這樣詮釋著我的閱讀和吐露。我的哭點很低，實在不適合在夜深時讀這種字句，好像有一種深沉的內心秘密被揭露，觸碰靈魂，帶著點水濕的溫柔。我真的很喜歡在閱讀中，分享「靈魂撞擊」的喜悅。建立各種不同的閱讀切入點，靠近想像邊界，擁有各自迥異的理解與詮釋。重要的是，透過畫面，為這「切入點」建立紐帶，讓自己和作品自然形成銜接和交流的可能。

    閱讀，不同於看電影，也不是追劇，而是透過畫面重建，宛如AR擴增的實境翻新，以各自不同的理解與詮釋「創造」出閱讀紐帶。所以，當我們想像著關於鍾肇政，第一個浮現的形象是甚麼時，我們閱讀經驗，已如AR的實境擴增，慢慢推遠。究竟是自由抽長的魯冰花？安靜的老鷹？還是巍巍的大山？漫漫的長河？或者是任何我們可以在第一時間浮現出來的想像？透過這些形象的理解，宛如靈魂的分裂、融合與再生，我們就走在吸收和整理的寧靜步道，慢慢跨入作家與作品的私密領地。           2.理解脆弱，才能堅強

    心理學有一種「第一印象」說法。我們也許聽過大人敘述過我們，或者，確實真正有過淺淺的印象，在我們的腦子裡，能夠回溯到的「最早最早的記憶」，和我們的原生家庭、我們的行為模式以及我們的價值選擇重疊在一起，我們無形地被「第一印象」捏塑了一輩子。

    鍾肇政一直記得的生命最初，跟著爸爸到學校去，抓到一隻老鷹，和他差不多高，他一點都不怕，常抓一些青蛙來餵牠，一個人，寂寞而讓人不得不驚奇地在走廊上和老鷹玩，那嘴巴彎彎、那閃閃發亮的眼睛，拼貼在記憶的長廊裡，閃著光，爍鑠耀目。老鷹的眼睛，就是《鍾肇政的台灣塑像》的開頭，也預告這位看起來沈靜而膽小的小巨人，本質是我們看不見的，一隻渴望昂揚而被囚禁的孤獨的鷹，在拘謹自律的摩羯和佻達自由的水瓶交界，充滿拉鋸和矛盾地快樂著，也同時不快樂。

    回望採訪互動時，留下很多啟蒙和思索。他一開始就提起，簽約時第一刷版稅給我，再刷以後，版稅就是他的，然後淘氣地說：「這種書，不可能會再刷。」簽約模式是為了顧及「年輕人的自尊心」保持平衡；我用版稅請印刷廠把鍾肇政回憶錄《徬徨與掙扎》全部打字成電子檔，盡可能透過電腦核對，做到絕不重複。

    聽他每一次回想，再想想啊！已經回溯到六十歲囉、五十歲、四十歲，慢慢靠近我們敘述紀錄的時代，那樣的慎重認真，宛如一首詩。最有趣的是，他堅持自己是「台獨三巨頭」，要放進和李登輝、和阿扁合照，我都抽掉了，提醒他「政治是暫時的；文學才有機會觸及永恆」；他還是趁最後一校放回和李登輝的合照，幸好，直到蓋棺論定，李前總統仍然是禁得起檢視的「台灣民主先生」。

      即使不能算是「台獨三巨頭」，我們穿走在當年的時空限制，因為恐懼，因為誰也躲不開的脆弱，才能看見無比強大的堅強。當年，吳濁流《亞細亞的孤兒》成為典範；《無花果》最後只簡單點到「二二八事件爆發」就被查禁；鍾老接受《台灣連翹》的原稿託付，竭盡一切地密藏到有一天鄭重出版，這種脆弱中的堅持，才是堅不可摧的勇敢。     回到2023年編選的客籍文學家選集讀本《插天山之歌》，我們更可以看見這種藏在脆弱中的堅強。鍾肇政的長篇幾乎都是自傳的光影覆疊，插天山的逃躲與堅持，從失根的疼痛飄零中，一路跌跌撞撞，直到疊壘出一座大山，幾乎可以算是自傳中的自傳。從沈船的命運、無根的漂流、母土的掩藏與扎根，一直到被捕和釋放中看見的侷限與出路，形成一個充滿延伸縫隙的「台灣寓言」，在影視改編和閱讀詮釋中，提供無限可能。         3.脆弱又堅強的路邊花

    熟悉了這種壓抑又賁張的脆弱和堅強，我們就能在作家的第一本書裡，看見他迴旋一生的主旋律。《魯冰花》取材於鍾老最熟悉的地域、人情，浪漫、質疑，游移在其實並不確定的結論。全書一開場：「雲看上去很高，一塊塊；有些地方很厚，有些地方很薄。好像是看過人家畫畫的小頑童，學著把顏料擠在一塊木板上塗抹而成的『糊圖案』」，好像預告著所有人間的故事都沒有道理。有的人厚、有的人薄、有的地方富、有的地方窮，都是一堆糊塗案」，揭示了郭雲天這片「天上的雲」，抵不過層層進逼的滿天烏雲，雖曾化過一小陣微微的雨，到底來不及完全滋潤和林雪芬，又黯然飄去。

    古阿明的奔騰熱烈和古茶妹的淒切吶喊，透過四幅畫，留在粗糙而真實的土地上。「天狗食月」，張揚著不可測的光明和黑暗；「貓抓老鼠」，無所不在的災難、恐懼、逃遁和願望；「牛」的犄角擴張，對照牧童的渺小；最後在「茶蟲」澈骨的憤怒和悲哀中，奪下國際大賽的特獎，用無盡的生命悲涼，才留下一點點「路邊花」的營養。

    最後未完成的「燦爛收割」，金黃的天空和地，終於還是沒畫完。古阿明走入黑夜，我們記得了他絢爛的光焰；在熟悉的世界不斷被肯定的林志鴻，這樣忐忑張望著未知的亮彩，有能力又不確定、也不敢跨出去。可以說，並行在年輕鍾肇政心裡的力量，古阿明是他，林志鴻也是他。他這一生，彷彿就是努力從林志鴻的座標慢慢靠向古阿明的艱難跋涉。    這種充滿壓抑和吶喊的「路邊花」，迥異於繪本《花婆婆》裡的柔軟，藉由一路播種盛開的魯冰花，做一件讓世界更好的事；也不同於茶改場或任何植物育養的魯冰花田那樣齊整悠然。真正野地的魯冰花，和野草競爭著欹斜賁張，宛如在文化邊陲自由抽長的力量，絕望，憤怒，卻又不顧一切地吐露著願望，直到最後成為土地的滋養。

    路邊花的脆弱與堅強，才是《魯冰花》的小說意涵，也是鍾老一生徬徨與掙扎、奮鬥和成全的具體象徵。

    從《魯冰花》、《濁流》三部曲、《台灣人三部曲》到《怒濤》，幾乎讓我們看見了鍾老從脆弱走向堅強的軌跡，看他經歷了語言的失落、失聰、台大中文系失學、日常生活的壓抑和安靜。人在失去很多的時候，自然變得脆弱；直視自己的脆弱，才懂得匍匐在土地上緩緩前行的艱難；才有機會，了解別人的脆弱，願意避免觸碰別人的痛楚；而後才學會和自己、和更多的別人、和整個世界，建立深沉的心靈聯繫，把所有河流底層的嗚咽、錯過的激情，以及人入熟年的惆悵，都匯成磅礡盛大的長河。       4.因為成全，才能勇敢

       因為有這麼多人、這麼多事想要成全，鍾肇政懷著懼怖，在沒有路的荒原踩出一條路，讓我們看見他這一生，比任何形象印記都要更勇敢。在他的成全下，我們找到勇敢發聲的機會，再沒有人需要像古阿明的犧牲和古茶妹的絕望吶喊，宛如那雙老鷹的眼睛，仍然看著我們，在文學旅程上，自在前行，一如朱宥勳在〈因為鍾肇政不只想到他自己〉的切入點，和「林海音的客廳」對照，以資源的困蹇和事功的豐厚，「鍾肇政的書房」的重要性，文學之神送給台灣的一份大禮，以一人之力，扭轉了台灣文學史。

    每一年領讀，總希望看見更多35歲以下的青春活水，以及更多對客家陌生、對台灣文學不算熟悉的人，溫柔靠近，共振共生，接棒台灣文學的火炬繼續前行。就在鍾老離開的第三年，藉由畫面紐帶領讀作家和作品後，讓大家回溯自己的生命航程，回到記憶最早最初還能記得的「第一印象」，和鍾老的「老鷹的眼睛」對照，形成記憶疊影。現場幾乎只有三、四個人聽得動客家話，約三分之一的人沒聽過鍾肇政；發現準備考台文所的高中生出席，都是小驚喜，年紀最小的是小學四年級的巾津，她在演講前問：「爸爸讓我問，這場演講，我聽得懂嗎？」          我想了想，畫面和意象，是創作坊長期的文學訓練，延伸到閱讀紐帶和時空思索，再不懂，安安靜靜坐個一小時，應該也不難吧？試著讓她第一個分享「第一印象」，沒想到，她清楚勾繪著媽媽加班缺席，和阿嬤努力在夜深等待，撐一下，再撐一下！這樣的性格模型，已慢慢嶄露在她的態度和信念中。剛考完會考的冠云，一離開考場就請爸爸直接送他到龍潭聽演講，聊起從「科幻」談台灣影視的製作和閱聽，這十年來的會考作文題目，題型越來越扣緊時代觀察。

    真慶幸孩子們仍然深深愛著閱讀，而後才能建立思考能力，這是我們送給台灣下一個世代最美的禮物。璧如的回聲纖細而溫柔：「謝謝秋芳老師，滿滿感動。當天眼睛一直淚汪汪@@，止不住很多很多情緖，海量的接收老師的傳遞，幸運的趕上這場堅強並脆弱著的文字AR，從老鷹眼睛、插天山到當很小很年輕時我們都曾有的古阿明肆意無邊。滿滿的從晴耕雨讀驅車再訪龍潭國小，混合MR和鍾老跨時空對話，像老師説的一塊塊雲，形狀各異的回到自己，從軟軟暖暖的話語文字，藉由不同面貌，重新接近一些些…」

    這些討論，讓客委會藝文傳播處長美玲別有感慨。小時候，她乖乖在窘促的偏鄉安靜讀書，大人發現她會讀書，充滿期待，她怕讓人失望，越是拼命讀好書；後來長大了，還是安安靜靜的，指懂得好好做事，大家看她很會做事，她又只能拼命做，骨子裡刻著不變的信念：「成長過程，或許是一種需要多一分努力才有機會的拚搏。出社會工作上，可能無法取巧，所以選擇踏實的努力。」

    看她埋首推廣讀本的艱難和憂勞，非常心疼。送她到高鐵站搭車時，漫長的路程，聊起從社區出發由下而上的研讀網絡，深入鍾老文學世界的綜覧與想像，實務分享，或只是異想天開，甚至期許還有機會，編製《魯冰花》繪本和經典的《花婆婆》並置討論。亻厓庄文學季的五月風華，能夠收集並行在這條文學路上的每一個人柔軟的心情，我覺得特別幸運。

    希望我們都能珍惜此時此地，無懼脆弱，學會堅強，踩踏出屬於我們自己的成全和勇敢。